海边人家

黎明掌灯人

阿蒲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9月01日 第 02 版 )

立秋已过,暑气却依旧如一条湿重的棉被,沉沉地裹在身上,令人喘不过气。后半夜辗转难眠,摸过手机看时间,刺眼的屏幕光灼得眼眶生疼。闭眼再躺下,几番折腾,身上那点残存的精气神早已耗散殆尽。凌晨四点,索性拉开窗帘望去,北边的天幕依旧浓墨般漆黑,厚重的乌云严丝合缝地笼罩着苍穹。

睡意彻底消散。不如出门吧,让夜风涤荡心头那团挥之不去的郁结。

推门而出,抬头竟见天色是深邃的幽蓝,云隙间,悄然钻出几缕细若游丝的霞光。莲洋街普陀小学北面公交车站点,路灯清冷的光晕下,一位环卫师傅正挥动着扫帚。他说自己来自安徽阜阳,每天凌晨三时多便骑上垃圾车开始扫街,一直要忙到晚上六时多。“说不累是假的,说累呢,也习惯了。东港风大,叶子总落,得随时扫。垃圾也一样,看见了就得捡……”他话音轻轻的,和着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站点“舟山有你更美好”的灯牌静静伫立。这城市的洁净容颜,正是由这些朴实肩膀默默扛起的。

行至东港普陀天地,市政人员正埋头处理排档的污水。他们手脚不停,忙碌得无暇理会我这个旁观者。也罢,莫扰人工作,悄悄拍下他们躬身劳作的侧影,权当是无声的致敬。

步入东港农贸市场,蔬菜店的老板正埋头整理着青菜。这位来自河南驻马店的汉子,在此开店已逾十年。问及每日起身的时辰,他语气平淡:“夜里十一点就起来忙了。”这回答让我一时怔住。店门口,一位白发老妪正专注地剥着豆角。老板说那是他母亲,凌晨二时起身帮忙:“老人家嘛,晚上八九点睡,凌晨两点起,六七个小时也够了。我劝她别这么早,偏是不听……”老人见我举起相机,便乐呵呵地笑了。这般一家人合力支撑的小店,在东港沈家门比比皆是。亲情拧成一股绳,勤勉如同砖石,将平凡日子的围墙垒得稳稳当当,也稳稳地撑起了一个家——这市井烟火里最寻常的亲情,恰恰成了支撑生活的硬骨。

倏忽间,东边的天际铺展开漫天彩霞,如锦似绣。我不由转身奔向海边,甘愿做一回追逐光影的痴人。朱家尖观音大桥衬着漫天红霞,壮美得令人心颤。

今年的螃蟹仿佛倾巢而出,价格低廉得令人难以置信。摊主头也不抬地分拣着:“我们基本四点就起了,忙到啥时候?没个准数。”旁边一位骑电动车的小贩也在整理螃蟹,嘟囔着将几只扔进垃圾桶:“踩坏了,不要了!”话音刚落,一位老爷子凑上前捡起,凑近鼻子嗅了嗅:“没臭,拿回去腌腌吃。”——即便是被丢弃的残损,也有人视若珍宝,这城市的边边角角里,处处流淌着不肯轻易糟蹋生活的韧劲。

一位女人独自守着一堆莲藕,眼神愁苦如蒙尘的珠子。她告诉我,在展茅种了三十亩藕,全家都来帮忙卖。“命苦啊,老公躺在医院里,家里没别的进项……”声音已然哽咽。一位大姐上前买了三根,女人忙说:“吃不完,别买这么多,放久了藕要发黑的。”我蹲下身也买了几根,她细心地将头尾削去。旁边的大姐提醒:“要放冰箱的话,最好别削。”女人算好价钱:“十四块五,给十四就行。”她这几句朴实的话语,却像一根小刺,悄然扎进我的心底。

另一位大哥在莲花山庄种点庄稼,自己还在船厂上班。“夏天热,后半夜一两点就得去田里浇水。”他就卖些番薯藤和丝瓜,统共不过三四十块的货物,“出来换包烟钱,地里长的东西,不值啥。”这些在熹微晨光中摆出的零星菜蔬和海货,其分量仿佛比那些金贵之物更重——它们承载着一个个家庭天未亮便起身的辛劳,也寄托着日子的微光与期盼。

将近六时,市场门口骤然喧闹起来。车来人往,小贩们三三两两聚着闲聊。一位老哥的平板车上放着个大冬瓜,他得意地说:“这个才四十多斤,不算大。我种过最大的七十斤呢!”问及他见过最大的有多大,老哥张开双臂比划,“一百斤!实打实一百斤!”这让我想起普陀区学校栽种的太空南瓜。庄稼人心中那份期盼丰收的热望,如同脚下这片土地,深厚而实在。

在市场里拍照,摊主们并不反感,有位中年妇女还特意拎起一条鱼免鱼向我展示。没想到是高中同学,她一眼便认出了我:“当年你在学校写诗最好,有点清高,跟别人不一样……”三十年光阴竟如眨眼般逝去。这烟火市井中的重逢,宛如命运随手撒落的一粒惊喜种子,在喧腾中悄然萌发。

这个城市有多少在缝隙中努力谋生的人啊。此刻心中强烈地期盼:若能在城市中规划几处便民点,多几条流动街,让这些托起黎明的手,能大大方方地支起小摊,安心售卖自家所产;能让城市在井然有序之余,有更多热腾腾、活生生的人间烟火气。

当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云层,城市睁开惺忪睡眼。那些在漫漫长夜里守护着第一缕晨光的人们,也该被这暖意温柔地照耀了。这些天未亮便已忙碌的身影,凭借生活的韧劲,在天亮前已将城市擦拭得明净;而城市这看似冰冷的身躯里,唯有让每一个平凡人都能在尊严中安身立命,才算真正拥有了温暖与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