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

回乡有感

阿飞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9月01日 第 02 版 )

假期又至。妻在房间里窸窸窣窣地收拾着行装,女儿把玩具和零食满塞满了背包。我像打霜了的茄子,软塌塌地靠在沙发上,凝望着壁橱里那张八年前“五一”假期在上海外滩拍的照片——父亲戴着墨镜,墨镜后面藏着被电灯泡刺伤的左眼;母亲坐在轮椅里,嘴角噙着被病痛磨圆了的微笑,但辛酸的回忆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幸福。

母亲打小就没了妈,外公又在镇上教书,她只能一个人留守在村里,饿了就去族里的叔公婆家吃一口,困了就到同村同龄姐妹家睡一觉;年龄稍大,又没日没夜地参加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成家了,更是起早贪黑地劳作,拖垮了身子,风湿病痛折磨了她一生。父亲家兄弟姊妹多,小时候常吃不饱穿不暖,成年后,扎稻捆、挑秧头、插秧、割谷……桩桩农活他一个人扛着,不幸的是,在一个夜晚给稻田抽水时,电灯泡炸裂的碎片飞进了他的眼里……

“爸爸,什么时候出发呀?”女儿跑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等妈妈收拾好就走。”我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以前回老家往返一趟,两千多公里,遇上堵车,近三十个小时的颠簸,腰酸背痛、身心俱疲。但是,每逢节假日,父母就像约好了似的,提前一周就打来电话,一边絮叨着备好的菜单,一边反复强调着“被子都晒过了”“卫生都搞好了”,最后还不忘补充:“你哥他们也回来的”……一想到父母在家门口翘首以盼,就有种浓浓的幸福感,顿时各种疲惫瞬间烟消云散。可如今,电话安静得像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以前,出浙江入安徽,汽车就如落叶塞住了渠口,淤在那里,谁急也没有用。而以往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准时打来电话:“到哪儿了?到了麻城么?过了麻城我就下锅炒菜。”直到麻城路牌掠过眼底,我才猛然惊醒——这是一次无人等候的归途。

“这次回去住哪?”妻整理着后座的零食袋。我望着不断被吞噬的白色标线,喉结动了动:“先……去看看爸妈吧!”

刚进村口,荒草淹没了视线。父母是这两年相继离世的,年龄都不到七十岁。远远望去,坟头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山风习习,穿过歪斜的柏树,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我尝试用脚在荒草丛中蹚出一条路来,却惊到一只守在墓地的野猫。那猫迅速跑开,却又一步一回首,轻柔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似曾相识的亲人!

蹲下,轻轻抚摸墓碑,那些镌刻在泥土里的岁月再次翻涌。父母常说:“地荒不得,孩子也荒不得。”还记得,在我大学毕业准备考研究生时候,哥劝我,家里条件不好。我能理解哥的无奈,他是怕父母的身体熬不住,希望我能早点工作养活自己。母亲看穿了我的心思,偷偷地将平时攒下来的两千块钱塞给我。她说:“读书才有出息,只要你读,我们砸锅卖铁也要供。”父亲义无反顾地贱卖了祖屋,带着母亲下汉口谋生计,在码头打桩、在剧场装台、在商场卸货……哪里最苦最累就往哪里钻;母亲负责家务,杵着拐杖洗衣做饭,时常还用她那关节变形的手给我们纳鞋底、缝衣服。他们用脊梁扛着日子,一头挑着家里生计,一头挑着孩子的希望,好不容易让我和哥完成了学业,还在大城市安了家!

哥在南昌安了家,膝下儿女双全;我也有了可爱的女儿,还搬进了新房。家里的日子像慢熬的糖水,越来越甜。父母脸上的褶子终于舒展开,再不见从前紧锁的眉头,嘴里常念叨着“总算熬出头了”。也就是八年前的“五一”假期,我软磨硬泡把他们从老家接出来,说带杭州看西湖、去上海逛外滩。其实早打定了主意,一路哄着骗着,把他们留在舟山住了两年。那两年,每天下班推开门能喊一声“爸、妈”,饭桌上有父亲炖的热汤,房间里有母亲逗女儿嬉闹的欢喜——现在想起来,那是我这辈子攥在手里最暖的时光。可天不遂人愿。母亲的病痛如藤蔓缠身,日夜折磨着她,让她日渐消瘦,只能长时间躺在床上。直到一天下午,她执意要起床,要回老家,要回到我们一家人曾经生活的地方,却重重摔倒了,再也没有起来。母亲走后没多久,父亲的肝硬化也突然加重,黄疸一天天爬上他的脸。我们带着他从杭州到南昌寻医问诊,可他的身体还是像被蛀空的老树,慢慢垮了。父亲弥留之际,思想意识已经模糊,我们却能清晰地听到他说,我两个儿……这辈子值了!父亲的葬礼上,总有人夸赞父亲不简单——用一根扁担硬生生挑出了“两座金山”。而今,这些赞誉也随着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深埋荒草之下。

告别躺在坟冢里的父母,告别守在荒冢旁的猫,我们准备回城里父母生前住的家。

怕家里漏雨,家里钥匙在父母走后就一直寄存在邻居霞阿姨那。霞阿姨接到电话一路小跑回来,嘴里喊着家里来客了。“回来就来我家,跟自己家里一样!”霞阿姨一边招呼着我们,一边还联系餐馆,“你们肯定饿坏了,外面吃点方便!”

推开家门一刹那,阳光从门缝斜切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厨房里正在结网的蜘蛛被惊得四处乱窜,一股浓厚的潮气夹杂着霉味扑鼻而来,让人鼻子一阵阵酸。

妻子忙着打扫卫生,我独自走进房间。父母的卧室保持着原样,床头的药瓶还在,里面还有几粒未吃完的药片;衣柜里挂着父亲的旧衣服,我忍不住把脸埋进去,却已经闻不到熟悉的气息;书桌上摆着母亲的针线盒,里面各色线团整齐地排列着,再也等不来那双穿针引线的手。

“这卫生真没法做了!”妻擦着额头上的汗抱怨,“老鼠窝都掏了三回……以后别回来了,遭这罪!”她说完似乎意识到失言,偷偷瞥了我一眼。

“爸爸!门口有猫!”女儿惊叫。我走近一看,是一只花斑猫,在楼道里筑了小窝,窝里还有两只小猫,正悠闲地舔着爪子。我认得它——母亲生前常喂的流浪猫,如今已经长大了,还在这里安家了,像是主人从未离开过一样,默默地守在那里——那个曾经喂养过它的地方,或是守候着谁,或是思念着谁。霞阿姨叹息:“灵性着呢!风雨无阻守了两三年……”

霞阿姨送来了干净的床单被套。我们一家挤在父母生前睡过的床上,妻抱着女儿沉入梦乡。我独自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月光如水,静静浸透窗棂,漫过地面,像一层薄霜覆在旧时光上。窗外蛙鼓阵阵,蝉鸣如织,撕扯着夏夜凝固的寂静,也撕扯着我心头的褶皱。恍惚间,耳畔又响起那熟悉的声音——父亲压低嗓门的咳嗽,母亲轻声应和的絮语,哥嫂一家围坐桌边的笑语,孩子们蹦跳的脚步声……那些曾被我习以为常、甚至嫌其嘈杂的幸福时光,此刻竟如潮水般涌回,清晰得仿佛从未走远。可一转眼,四壁空寂,只有月光不语,照着无人回应的枕头。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有爸有妈,家是热的,没爸没妈,家是空的。

次日一早,我们就返程了。离开时,女儿趴在车窗上突然喊道:“爸爸,那只猫在追我们!”后视镜里,花斑猫在家门口的水泥地打转,像是依依不舍向我们道别,又像叮嘱我们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