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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见水,见众生见自己
刘小红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7月29日 第 06 版 )
当郭先生将两页布满标注的雁荡山攻略路线图平整地放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有些震惊的。原来一周前他说的“假期一起去雁荡山”,并非随口一说,瞧着他拿着红笔兴致勃勃地比划“这里的大龙湫瀑布落差近两百米,站在观景台肯定超震撼”的认真模样,反倒让我生出些许慌乱,那些到了嘴边的各种托词忍不住地咽了回去,心一横扬起头笑道:“走,那就去会会这座山!”
带着这份既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我们踏上了前往雁荡山的旅途。当大山巍峨的轮廓在视野里逐渐清晰时,我才惊觉自己低估了它的气势。仰头望去,陡峭的山峰直插云霄,悬崖上蜿蜒的栈道如细丝般缠绕,郭先生口中的“最省力路线”此刻看来,也极具挑战性。五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雨后的潮湿化成蒸汽升腾而上,刚到山脚下,汗水已经顺着我们的脊背往下淌,浸湿了衣衫。
起初,跟着人群蜿蜒直上,观山峰绵延,看千层梯田,还可以谈笑风生。直到山路在山腰盘旋而上,海拔逐渐升高,双脚踏上玻璃栈道的那一刻,莫名的恐惧便从脚底漫上来,如触及电流一般迅速传遍全身。左侧是陡峭山壁,右侧便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登山杖在我冰凉的手中几乎失去了它的意义,非但没能提供支撑,反而总是在慌乱中磕磕绊绊,橡胶头在玻璃栈道上每一次摩擦,声音都让我头皮发麻。不由苦笑,能把潇洒的登山杖拄成老奶奶拐杖的,估计也就只有我了。额间的汗珠悄然落下流进眼睛,浸湿的衣领粘在后背上,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那些曾被我厌烦的钢筋混凝土,如今在这万丈高空中,竟成了我最温暖、最安心的企盼。似乎只有它那结实的框架,才能支撑我摇摇欲坠的身躯,拴住随时可能出窍的灵魂。
曾经选了又选为打卡拍照专门准备的防晒风衣,如今在山风的鼓动下成了大大的气囊,仿佛随时都可让我迎风而去,化作这壮丽河山间中飘荡的“空中飞人”。漂亮的遮阳帽也被吹得摇摇欲坠,就连风中凌乱遮挡双眼的头发,我都没勇气抬手整理,生怕一恍神,就会失去平衡跌入深渊。透明的玻璃在游人的脚下发出细碎声响,仿佛随时会裂开缝隙。郭先生背着沉重的行囊,一手攥着栏杆,却还强装镇定:“这玻璃挺结实的。”
我窃笑着问:“你不是不恐高吗?”
他干笑两声:“理论是这样,但实际上还是有差距。”
这句带着狼狈的坦诚,竟意外抚平了我紧绷的神经。原来在恐惧面前,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
就在双腿几乎瘫软时,一声沉稳的提醒从身后传来:“向前看,别低头。”转身望去,一位头发花白的挑夫正挑着两个大大的木箱稳步走来。他步伐稳健如履平地,古铜色的面庞挂着和蔼的笑意,脚下是深不见底,头顶是悠悠白云,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同行的路人好奇地询问,老人才缓缓道来,原来他本是山里的居民,景区开发后搬到山下。如今虽已年迈,仍每日往返山路,守着山顶的小摊位卖些水和吃食:“走了一辈子,每天看一遍大山,心里才踏实。”
当被问及是否害怕时,老人望向连绵的山峦,缓缓道:“修建栈道时最艰难的时刻我们都经历过,那时候没有铁链,没有防护,全靠一锤一凿地干……现在好多了。”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到了悬崖咖啡店。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坐在这石崖之上,拍照打卡。我们也稍作休息,购买了一杯美式咖啡,杯身上那“山川一半,烟火一半”的烫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这才惊觉,竟在老人的故事里,不知不觉走过了最恐惧的路段。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逐渐与山景融为一体,我想或许在老人看来,坎坷走得多了,自然懂得平坦的珍贵;见过了生活的千般模样,心也会跟着豁达。
小憩后,我们又踏上了“华东第一长”的吊桥,原以为玻璃栈道已是极限,却不想踏上吊桥木板的瞬间,更让我毛骨悚然,山风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桥面在脚步交错中剧烈晃动,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越往桥身的中间走,摇摆越是明显,声音越响,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如果说玻璃栈道是自己可以调整的心理障碍的话,那走吊桥变成了不可控的集体恐慌,每一个人的跑动都可以使整个吊桥集体共振。摇晃中不安情绪如涟漪般层层交叠。走在上面,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挑夫的“往前走,别低头”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一刻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憋着一口气,瞧着人群中的缝隙我就冲过去,一步也不敢停留,更别说打卡留念的事,全都在紧张中忘到了九霄云外。郭先生在后面提醒:“慢点,走人少的一边,注意保持平衡。”没等他喊完,我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石板路时,后颈的冷汗还在顺着脊梁往下淌。回头望去,那座仍在摇晃的吊桥已缩成山腰上的细线,桥上人影攒动,方才集体共振的恐慌突然显得荒诞可笑。
郭先生举着登山杖,气喘吁吁追上来时,“你真厉害!”
我心虚地笑了笑,继续一路向上,终于登上山顶,站在悬空玻璃观景台的制高点,眼前豁然开朗。云海翻涌着漫过青黛色的山脊,层层叠叠的峰峦在雾霭中时隐时现,宛如水墨画卷在天地间徐徐铺展,积压一路的紧绷神经和跋涉的疲惫,在呼啸的山风中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山谷嘶吼:
“啊!我终于上来了!”喊声如剑般刺破长空,震得手脚发热,头皮发麻,大脑甚至因过度兴奋而短暂缺氧。胸腔里翻涌的情绪随着声浪倾泻而出,这从未有过的痛快,仿佛要将所有的压力与不甘都彻底释放。声音裹挟着“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在连绵峰峦间久久回荡。
正当我沉浸在这份征服感中时,突然有个声音从山谷深处传来:
“啊,我们已经下来了。”这句意外的回应,让同行的人都大笑起来,我和郭先生也笑了。
回首来时路,那些曾令我恐惧到痛恨的险路,突然都有了意义,原来每一次颤抖着迈出的脚步,都在把我推向更辽阔的天地。当风灌满衣衫,我忽然懂得,所有的狼狈、抱怨与坚持,在此刻都有了答案:这一路的艰辛,原来就是为了与眼前的壮阔相遇,一切都值得。
离开时,天色渐晚,路上,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雁荡山,挑夫从容的步伐、郭先生热忱的目光,还有咖啡杯上的那句“山川一半,烟火一半”,在脑海中不断交织。这场与自我较量的旅程,让我在山水间照见众生,更照见了自己,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历经跋涉才懂得,真正的风景不在脚下的险途,而在跨越恐惧后,内心生长出的辽阔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