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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聪的盛夏
阿蒲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7月15日 第 05 版 )
□阿蒲
小区业主群里近日喧闹不休。靠山一侧的邻居们被夏夜蛙鸣搅扰得难以安枕,向物业控诉无果之后,竟有人提出要毒杀青蛙以绝后患。我住所远离山边,蛙声倒是难越界扰我清眠,然而看着群中字句翻涌,一丝寒凉竟如细针,悄然刺入心间——这被诅咒的蛙鸣,在我记忆深处,原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
童年乡居,初夏蛙声初起,田畴便如被唤醒的巨鼓。起初是零星试探,怯怯如雨滴轻敲窗棂;须臾便连成浩荡的声浪,一拨拨冲刷着沉静的夜色,仿佛大地在酣梦中深沉呼吸。若有人涉足田埂,这鼓点便骤然停息;待脚步远去,那喧腾的生命又立刻在身后水泽中重新点燃。农人枕此涛声入眠,恰如习惯自己的心跳呼吸。偶有城里客来,夜宿于蛙鼓深处,次日便仓皇辞别,那潮水般的鸣响于他们竟成了难耐的酷刑。
我家离稻田稍远,门前水塘却偏有几只不甘寂寞的青蛙。夜深人静,那尖利鸣叫尤显突兀,我便常执手电筒光束扫射,惊扰其兴致;若仍不止息,便拣石子投掷水中,声响便戛然中断。可不过片刻,塘中热情又固执地重燃,竟似从未受过侵扰。夏夜何止蛙声,更有蟋蟀在石缝间幽吟,那细小而执拗的唧唧声,如一枚钉子钻入耳根深处——然而若真失去了它们,这盛夏便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日后忆起,反令人倍加怀念。
拂晓前四五点钟,隔着窗棂,便能听见远处田埂上菜农赶集的声响。石板路上脚步踏踏,扁担受压吱呀呻吟,偶尔几声干咳划破薄雾。同行者或夫妻或邻里,低语着农事与菜价,言语被晨风揉碎又弥合。若逢落雨,那脚步便陡然急促起来。有时夜空中忽传来几声孤寂鸟啼,猫头鹰立于屋顶,“呜呜”几声,乡人以为不祥,便拿竹竿驱赶;而布谷、喜鹊绕飞老宅,那鸣啭却是农人最乐意听闻的福音。
然而如今蜗居城市,窗外炸街摩托轰鸣而过,深夜不知何处玻璃碎裂,邻人争吵之声在楼宇间碰撞回荡……人心渴求宁静,却不知何处能安放方寸的寂静。前几日夜半去厨房取水,耳畔忽闻几声清越鸟鸣,心头竟猛然一颤——这自然的低语,已阔别多年。城市盛夏里,双耳与心仿佛一同裹上了坚硬的茧。蜷缩于水泥方盒之中,四邻寻常的动静竟也成了引燃纷争的星火;人人口称渴望安宁,听觉却在持续的喧嚣中日渐枯涸——业主群里那毒杀青蛙的提议,俨然成了最刺耳的噪声,亦是我们时代失聪的隐喻。
科学家曾言,城市噪声正悄然重塑我们的听觉图谱:城市居民对低频声响日益迟钝,对高频噪声却愈发难耐。耳朵在无形中被驯化、被窄化,直至如牢笼中僵滞的鸟。那毒杀之声的背后,实是感官灵性的枯萎,是生命间同频共振的溪流已然断流。或许终有一日,我们只能在博物馆的录音里重温夏夜蛙鸣,于虚拟现实中重访童年的田野——那将是怎样一种无声的讽刺?科技纵能完美复刻声波,却难复原人心深处对万籁的敬畏与温情。
那夜厨房窗外几声鸟啼,如一道闪电劈开记忆的尘封。城市喧嚣中这自然的叩门声,是大地母亲未曾停歇的呼唤;而童年田埂上那如潮蛙鸣,又何止是一种声响?那是土地深沉的脉搏,是季节循环的呼吸,是我们生命根系与大地隐秘相连的明证。我们失去的何止是蛙声虫吟?我们失去的,是聆听的能力,是感知万物有灵的柔软心肠,是与大地共享呼吸的古老默契。
人类在征服自然的路上狂奔太久,感官的疆域却日益荒芜。那蛙鸣如未被污染的古泉,依然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汩汩流淌——它并非等待人类垂怜,而是静待人类重新俯身,倾听自己内心曾经丰沛的泉眼。
或许唯有重新学会侧耳,包括倾听那曾令我们烦厌的蛙鸣,人类才可能真正找回自己失落的频率:在万物宏大的合唱里,我们并非独唱者,而仅是其中微小却不可替代的一个声部——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众生的和声中,辨认出自己并未彻底失落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