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桥

李慧慧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6月08日 第 02 版 )

  □李慧慧

  盛夏的风是那样的热烈,跟六十年前一样,带着燃烧的气息,带着火一般的热情。

  水库边上的风,吹皱着水面,带我回到六十年前。那一年,水库边上人潮涌动,人们的热情比今天的太阳还要热烈。那个时代,受设备限制,很多重活难活还得靠人力。无论男女,挑起担子就走;没有趁手的工具便徒手把石头往上垒。一块块地垒上去,一块块地拼起来。

  如今的我,安静地躲在磨心水库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他们肯定忘记了我是谁,他们不会记得我。那些曾经参与建造的人们,有些老得只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去不了远方,甚至到不了水库边上;有些跟着孩子们离开了这个慢慢安静的村子。

  那天,一位父亲陪着女儿来到水库边。女儿问父亲,听说当年有座万年桥,你知道在哪里吗?

  父亲带着几分惆怅:噢,你说那根万年桥啊,早没了,当年造水库的时候就没有了。

  是整根没有了?还是把石板敲碎填到水库下面了?

  父亲没有说话,沉默着,但仿佛听到风中谁的低语:

  后来水库重建,我便消失了。

  想不起到底是谁,用斧头重重地击碎了我,我四分五裂,残留着一分理智静静地躲在这个水库的角落里,也许只有待水库见底的时候才会被看见。但水库是县里的饮用水源,保护得挺好,只要不发生特别的事情,应该不会干了,我也不希望它变干。

  其实,就算看到了我,人们也未必认得出来,因为残留的小小的我,早已不复当初模样,就连我自己也怀疑,那些过往或许只是我的想像。

  我出生那年,这个世界风云际会,但这些轰轰烈烈改变历史的事件对这个小小的岛没什么大的影响。与我有关的,是一个叫刘丰潮的人。

  那一年,刘丰潮经过磨心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当年宫门刘氏的后人;也不知道他从镇海而来,是因为经商还是为了躲避海盗无意间经过。总之,他经过磨心山,看到山下与村子间少了一根桥,就出资捐建了。

  后来,我安静地守着磨心山,守着村子里的人,去往城里的、外出经商的、走亲的、出嫁的、离开的、回来的……山上的树木青了又绿,绿了又黄,我看着树木与花草缠绕,松鼠捡着松果与我微笑,那些年马尾松很多,村里的人都爱往山上跑。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年,岛上断断续续响起枪声,那一年,陌生的声音充斥着林间,那一年,山下的民房时不时地冒起火花,那一年,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去走亲戚,被一群人押至这里,冰冷的刺刀从背后捅入他的胸膛,然后一群人习以为常地笑着然后扬长而去……那个年代,这样被杀是如此的习以为常,那个年代让人连挣扎都是那样艰难。我看着人们从这里经过,行色匆匆,脸色慌张,每个人是如此的害怕。

  村里一些老人过世,常常会经过这里,我偶尔会与他们的灵魂对话,他们十分安详,我心生安慰。但是,我不敢与那位年轻的灵魂对话,我害怕,我难过。刚开始的那几年,不知是谁或许是年轻人的亲戚吧,在附近在黑夜中默默地哭泣着,后来,他们老了,他们也成了桥上的灵魂。

  再后来,人们欢呼着庆祝着,人来人往。某一天,村里的人们跟着所有的喧闹,在山下开始了庞大的工程,然后我就成了一块碎裂的石头,长眠于水下。

  我知道,我的名字总还是记载在县志里,人们通过简短的文字知道我出现过。但在村子里还有两根特别的桥,他们没有名字,他们的模样已经改变。那两根桥,架在磨心的那条长河上,就是村里人所说的“溪坑”,一位善良的老人,很久以前自己出资建造,又让族里年轻人一起帮着干,然后上游和下游分别有了两根桥。除了他的后人,村里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建造。老人早就成了山上的一抔土,那些知道他的后人也渐渐老去,年轻的后代们并不知道他是谁。而那两根桥,也已变了模样,石板不知哪一年被谁的车子压碎了,有人用水泥浇着,人们也很少经过这里了。村里的田地渐渐荒弃,年轻人去往他乡谋生,年老的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望着杂草丛生的水稻田而叹息。黑夜或者夏季,我在角落里也能够听到他们的叹息声。

  有些消失的,已经成为传说,成了书上只言片语的文字,哪怕曾经有故事,哪怕曾经染过鲜血。

  而那些新生的跨越海洋的桥正在慢慢形成,正在成为新的传说,有了新的故事。而有些像我一样,永远地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