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只是悄悄侧了个脸，秋天还被挤在角落里。晚风里隐隐约约传来农历八月的呼吸。我们望向夜空，快了，她带着清凉的光，该来了。

在等待中，我开始怀想过去的中秋。16岁那年的中秋夜，表妹患病初愈，我去看她，两人互相依偎着，坐在院子里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那条薄薄的毛巾毯在阵阵凉意中，替我们盖住了少女疯涨的心事。儿子上小学那年的中秋夜，我们一起在海边赏月，海风中儿子快乐地奔跑着，白色长袖衬衫鼓起来，像月光下喧闹的浪花。记忆里的中秋，总带着微微的幽凉，幽凉里有温甜。

“去牛轭山公园过中秋去。”朋友来电约我。半小时后，两个女人就到了公园门口的停车场。朋友戴着宽边草帽，穿着无袖小黑裙，完全是一派夏日装扮。我笑她有意拖缓人生，她说自己热爱无尽夏。说笑间，裙裾飞扬，暑气抱着草木香，将我们轻轻围住，闻不到些许秋意。

夕阳还挂在山的那一面，余晖把西边渲得一片橙红，那是夏天的足迹，我俩相视而笑。进了公园，再次放眼西望，橙色已不再明亮，海天之间飘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纱，那是淡淡的暮霭，笼着远山、大桥、平阔的海，以及近旁的芦苇，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温柔静好。

一个转身，我俩同时看到了东方的月亮，她早已出离海面，以乳白色圆润的脸，在带着灰调的冰蓝色的天幕下，优雅而恬静地笑着。仿佛看到了一股巨大而宁静的力量，我们缓缓地向东而行，走过柔软的草坪、沙沙作响的石子路、状似海浪花的红桥，在一处苇草前驻足。脚下已是大海，海水泛着灰色而透亮的光，潮声轻稳，风中都是月的清凉。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天空已换了件衣裳，那一层冰蓝已薄了下去，坠到海平面上，圆月被淡红色的烟霭烘托着。扭头看向西边，一朵灰色的大象形状的云团镶着金边，云团背后是明亮而不耀眼的柿子红。再看月亮，已少了一种水润的娇羞，更黄更亮，落落大方。

半是明月半是晚霞，我们整个身心在温婉如水与绚烂燃烧中不停切换。待到西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身上似乎有什么倏地滑落到沉静的夜色之下，望着空中明月，轻声相道：中秋，你好。

在公园咖啡店门前，并排面东而坐，朋友已觉秋至，披上了外衣。只有在轻柔的衣衫下，才能完全感触这清凉凉的世界。我俩面对明月，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年轻时共同度过的难忘的中秋，此时彼此都没有将它从岁月的河流中打捞起来，并非所有的美好都适合重叙。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沉默着，沉默是最好的交流。

月亮之下的海平面涨得很高，或许是因为离得不够近，我们没有看到水中的月亮，但看到海水在月辉下闪闪发光，好似无数双多情的眼睛在跳动。这一刻，耳边突然浮起一段淡出记忆很久的旋律。很多年前在家乡的小岛上，路过一幢高高的楼房，里面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我停下脚步细细听着，竟然听懂了一种寂寞的冲动。后来，听说高楼里的男孩子退学了，经商了，有钱了，成了家又散了家。

手机响了，弟弟在微信里发了一组照片，这几天他们带着父母在外面游览。母亲一直想去国清寺，这次终于遂愿了，照片里的她在隋代古刹前安静地微笑，灰白的发仿佛盖着月亮的银光。此时的国清寺，也定是一地清辉，梅亭前的那株千年隋梅可在月影中婆娑轻吟？

月上中天，天宇更为澄澈寥阔。不远处白色的帐篷前，有人在自由随性地弹唱，歌声轻快而不张扬，顺着海风拂过轻摇的苇草，拂过草叶间的露水，拂过露水中的月光。我们缓缓离去，脚步间全是月亮的私语，还有夏天退场后的散淡。

一觉醒来，望着窗外亮晃晃的天色，发了会儿呆，昨夜的月光似乎并没有完全将我淘洗干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海岛的中秋自有迟到的意味。晚上去安澜阁，要再赏一回月。有了决定，心就自然清净了。

晚饭后，翻舞了一天的重重云涛，竟悄然退去，明月朗朗，连风中都有清辉的温香。我和男人从蓬莱公园拾级而上，走过两段清幽的山路，便到了安澜阁下。阁楼灯火通明，楼上有人笑语，语声清亮不喧哗。我们来到二楼的露台，迎月而立。

这像是昨夜的月，圆满如轮，清凉如水。这不是昨夜的月，今夜的她更情深缱绻，端庄大气。“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这里，没有思妇，没有幽怨，却有纯真的依恋与挚爱。月下的东方，是我一水之隔的家乡，遥遥望去，码头边的工业区灯火通明，海里波光泛动。

那里曾经盛放过我的花样年华，只是如今老家只有寂寞的老屋，若屋后的蒿草能被此刻的月华所拥，那就像拥在我的怀里一样。

环阁四望，日日依存的小岛，以另一种姿态出现在海天之间。官山大桥上的盏盏明灯，像给幽深的大海洒下一串珠链，珠光随着波浪，一直荡到港湾里停泊的渔船边上。山脚下的峰景湾，灯火攒动，透出海边人家满满的烟火气。那一片月光照不亮的幽暗，是滚滚西去的浪涛，日夜不停地奔向深阔无边的汪洋。磨心山上的玉佛宝塔，流光溢彩的高楼，无数深深浅浅的灯光，都在这轮明月的怀抱里，安放自己。还有，那灯光之外的一切，那些黑暗中的呼喊，那些感受不到秋凉的躁动不安的脚步，那些被海水涨潮般的忧惧所淹没的灵魂，也都被今夜的月光轻抚着。

安澜阁内无波澜，且把尚未完全平静的心海，付于明日吧。

明日即寒露。露染山河，秋庭红叶，清秋应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