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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人家
从前的秋天
虞燕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9月27日 第 02 版 )
院子西南角的葡萄树“脱发”了,手掌形的葡萄叶子泛黄,掉落,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奶奶时不时去巡逻,用火钳子夹起落叶,装进编织袋里。她正弓下腰,一片半青半黄的叶子悠然飘落,像一只蝴蝶停在了奶奶的黑色毛线坎肩上。
奶奶收集了几袋子落叶和刨花,搬进搬出,在晴好无风的日子里晒了又晒。爷爷说,已经干得能一点就着了,奶奶这才扎紧袋口,堆在小屋的墙角。生炉子可得靠它们了。
暮色四合,奶奶拎泥炉子出门口,随后,“哧”地划亮一根火柴,用微曲的手掌挡风,凑近干树叶和刨花,小火苗一下子蹿了过去,并顺势蔓延。奶奶持根火棍子,在炉内扒来拨去,青色的烟袅袅上升,最后,跟灰蒙蒙的天混为一体。等明火逐渐减小或消失,木块上出现白色灰状物,奶奶拎炉子进屋,她右肩略往下倾斜,迈过门槛,步履有点摇晃,脑后的发髻一颤一颤,我真担心它会突然松散。
爷爷奶奶的小屋里,充盈着多种食物的气味,咸鱼、臭冬瓜、酒酿、芦稷饼、苋菜股……炉子上煮了红薯饭,“咕嘟咕嘟”响,爷爷霸着灶台,把兰花豆炸得喷喷香,灶膛里的“噼啪”声像柴枝在唱歌,热气和油烟放肆地氤氲开来,将我们团团围住。晕乎乎的我蓦然滋生出了一种幸福感。
父亲回来,总会捎些鱼鲞,海上的风与日头最适合制鲞。那么,爷爷就会在炉子上架起金属网子,烤海鲜。鲜鱼切段,在酱油里泡一下,稍大的鱼鲞斩成几份,清洗干净。海鲜们在网子上“嗞嗞”冒烟,海味特有的鲜香挟裹着烟熏火燎的气息,连边上捎带的土豆片都那么诱人,我、弟弟和堂弟便不再出小屋的门了,忠诚地守候着炉子。
父亲亦坐于炉子旁,用筷子翻动网子上的食物,爷爷把小桌子挪向炉子,奶奶在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三个小孩的眼睛围着父亲的筷子转。父亲给奶奶和自己各倒上黄酒,喝着,烤着,聊着。不沾酒的爷爷从父亲手里接过了筷子,翻几块,瞅瞅我们,呵呵地笑。我的注意力转向了爷爷的皱纹,托着腮数他额头上小溪似的皱纹,一条,两条,三条……
我们仨的碗里,食物越堆越多,个个吃得咂嘴舔唇。热腾腾的烟火气里,父亲和爷爷奶奶的脸庞一会朦胧一会清晰,他们的对话犹如从山那边飘过来,忽远忽近,时断时续。
父亲同奶奶说好的,带回一篰篮新鲜又便宜的鱼,供奶奶做糟鱼。
院子边上的小河常年清粼粼的,奶奶剖鱼洗鱼是多么便利。爷爷搬出一摞圆筛子,刷洗后,切好的鱼块晾上去,一筛子,又一筛子,铺满鱼块的筛子在太阳下闪着银色的光。部分筛子置于院子中央那排冬青树上,另一部分摆在河边的石板上,这两地儿离奶奶的屋子近,方便她看管,附近的猫狗可都虎视眈眈的。
秋天的风干燥又利落,吹过来一阵是一阵,不拖沓,阳光过滤掉了夏天时的炽灼,温度适宜。两者合力,把鱼晒得不干不湿,刚刚好,且不会发油发臭。
收鱼时,奶奶壮实的身子变得轻盈起来,脚底板仿佛装了弹簧,一字扣布鞋一沾到地面便迅速弹起,生怕被院子的泥粘住似的。跳跃的步子并不影响她抱稳筛子,她伸出两条手臂紧紧圈住,筛子圆弧的一段抵于胸前。筛子里的鱼倒挺配合她的步伐,跟着一跳一跳,让人想起它们在大海里游弋的样子。
正式制糟鱼,爷爷和弟弟均被赶出了小屋,独留下我。奶奶嫌爷爷碍手碍脚,弟弟更不用说了,尽搞破坏。分批将鱼块埋进酒酿,这事儿我总抢着干,待充分浸润,沾满酒酿的鱼块像穿上了白色礼服,奶奶一一捞起,装进坛子。坛瓮在左,鱼和酒酿在右,奶奶不甚灵活的身子扭向左,扭向右,扭向左,扭向右,她略鼓的肚子把衣服撑得紧绷绷,椅子“吱扭”声不断。一坛将满,奶奶扳住坛子口,轻晃一圈,而后,舀起一大勺酒酿,倒进坛子,一勺又一勺,直至漫过所有鱼块。
一坛完成,奶奶吸了吸鼻子,哼出了曲儿,咿咿呀呀。奶奶的声音哑哑的闷闷的,却把屋子里的空气搅得欢快起来。
天凉,奶奶怕糟鱼发酵得慢,老办法,去寻些稻草来。我家屋后连片的稻田刚收割完,金黄的稻草如厚绒毯铺在大地,有些稻秸已扎成了小垛,像士兵在那里站岗。弟弟他们把原本齐整的稻草掀得乱糟糟,说是抓蚂蚱,奶奶赶走了他们,那么冷,蚂蚱早躲起来了。
奶奶和母亲去抱了好几趟稻草,除了给糟鱼坛子裹上“稻草衣”,其余的,用来搓草绳、做草垫。她俩随意抓过几把稻草,分出一束,扎牢最上部,接着,就像编辫子那样往下编,至一定长度时,草辫子紧卷着另一束稻草向前翻滚,穿穿绕绕,一眨眼,扁扁圆圆的坐垫完成。做草垫我可学不会,我只会搓草绳,搓出来的成品往往粗细不匀,毛糙松垮,派不了大用场,只好自产自用,拿来玩。
轻便的草垫子也成为了我们的玩具,当飞盘扔。“草飞盘”在院子里“呼呼”来“呼呼”去,打在爷爷身上,爷爷一把抓住,抡着手臂,假装要扔到河里去,我们发出一阵惊呼,所剩不多的葡萄叶又被吓掉了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