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脊上的年轮
陈斌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4月18日 第 05 版 )
□陈斌
封面烫金的“演义”二字已褪成暗褐色纹路,父亲题写的赠书日期却仍在泛黄扉页上站得笔直。这本是1963年中华书局竖排版本的,书脊三道裂缝里藏着数十载光阴,修补用的牛皮纸边角微微翘起,露出底下不同年代的糨糊结晶——米浆的浑白、化学胶的透亮、现代胶水还粘着星点亮片。
九岁那年的大白兔奶糖的透明糖纸还混在书页里。生字多得像麦芒扎眼,“髀肉复生”的“髀”字旁歪扭着铅笔注音,后边括号里解释“大腿”;“郿坞”下画着箭头指向“董卓老窝”;读到诸葛亮骂王朗“皓首匹夫”,忍不住用尺子压着折角,反复描摹那些刀剑般的排比句;书页第七十八页有圈油渍,似乎是那年偷读时打翻的芝麻糊,如今已和纸纤维融为一体。
初二夏天骤雨敲窗时,正看到赵子龙单骑救主。铅笔突然在空白处狂奔,“常山赵子龙!”字迹力透纸背,撇捺间还甩着墨点;看到张飞断桥那声吼的精彩处,拉扯得书脊突然开裂。铅笔写着当时的批注:“蛇矛裂空云变色,吼断流水石崩裂。”当时是用了一段牛皮纸来补上,现在也早已蜕变成姜黄色,抚摸得多了,倒有点像虎皮上的斑纹,裹着少年拍案而起的余震;青春期的炭笔在书缝里攻城略地,长坂坡段落的空白处挤满未成格的七律;赵子龙银枪挑破的诗行旁,附带着我当时的铅笔批注:“银枪挑破黎明白,婴啼声中曙色开。忠勇何须千金诺,肝胆照夜即雄才。”
少年时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笔迹变成了黑墨水的冷静。官渡之战页脚爬满势力对比表;赤壁火攻段落下划着三重波浪线;批注小字挤在夹缝里“借东风实为借人心”;某年的梅雨时节,翻到批注写在泛脆的纸上。“诸葛瞻殉国与刘禅降魏,孰轻孰重”的疑问旁,不知何时多了行蝇头小楷:“父辈铸的剑,儿孙未必举得起。”
晨光漫进书房时,不同色墨的批注在纸页上叠成特殊的花纹。蓝黑钢笔水沉淀成青苔,铅笔痕淡作薄雾,红墨水像未结痂的伤口沁在“出师未捷”字句旁。那道贯穿书脊的裂痕,此刻正爬过“汉”与“贼”的边界,补的牛皮纸边已生出毛边,新糊的糨糊晶亮里映着35年的年轮。
我站在书橱前,阳光正照在第三层这本破损严重的《三国演义》上。书脊的裂缝积满灰尘,在照射的阳光里起伏飘散。这本书伴随我35年,窗边的榉木桌是固定阅读点:九岁跪在绣花椅垫上看书,糖纸夹在“郿坞”章节做书签;十四岁暴雨天蜷在藤椅里,书脊开裂声与雷声同时落在长坂坡段落;此刻晨光里的电脑显示器旁,茶水的热气湿润了书页。
听到檐角铜铃响,想起某个夏天的午后。十岁生日收到的钢笔在“隆中对”章节留下墨渍,母亲晾晒的蓝布衫在砖地形成水痕,与《出师表》的笔迹形成对照。书页边缘残留着糖渍,铅笔批注被手指蹭模糊,那些字迹跟着买冰棍的脚步,融化在岁岁年年的黄梅雨季里。
书脊已用牛皮纸修补三次。第一次在高考前夕,水笔在“乐不思蜀”旁写下疑问,窗外玉兰树的花瓣落在书缝;最后一次修补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油墨味。现在封底翘起处可见各时期批注:铅笔画的兵器覆盖中考结束时期,荧光笔标注的兵法旁贴着信息索引,红色标记的“汉贼不两立”附近粘着爬山的植物标签。
铜镇纸压着的尾页有35年累积的痕迹:蓝黑墨水形成固定色块,铅笔字褪成灰色,红色批注边缘氧化发暗。书脊的纵向裂痕横跨所有修补层,手指触碰时能感知不同年代的痕迹。当阴影漫过末章“分久必合”字样,纸张的重量已超过书籍本身,成为包含35个春秋的实体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