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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野菜发几枝?
吴言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4月08日 第 05 版 )
□吴言
江南的荠菜最懂得在夜阑人静时乘虚而入了。寒气还未彻底消散,它们就顶着霜花从瓦砾堆里钻出小脑袋,锯齿状的叶片像极了青铜器上的雷纹。我在洛阳博物馆里曾经见到过西周时期的陶罐,内壁斑驳的碳化荠籽依然保持着心形,解说员说那是三千年前的春天凝固的模样,方知三千年前先民便与这野味结缘。
小时候,总爱跟着小姨去野外挖野菜。小姨比我大不了几岁,她总是耐心地教我认识荠菜的形状,而我总是屡屡出错,让我一度感到非常自卑,是不是自己辨识能力特别差,更怕自己上学以后念不好书。张爱玲的野菜情结藏在《异乡记》里。她写逃难路上见农妇采灰灰菜,“那手势像在撩拨流水”,自己却因分不清毒芹与水芹闹了笑话。这份尴尬我也深有体会——12岁那年,我误将一种有毒的野菜当成荠菜,害得全家上吐下泻,父亲笑着说:“神农尝百草,我家出个小药王。”
晨光破晓时分,我就揣着竹篮往小河边跑,露水把裤脚染成深青色。篮底那柄小小的铁铲是爷爷留下的,柄上缠着褪色的红棉线——老人们说这是防山精偷菜的法子。
前几年,我在太湖边见到采荇人,竹竿头绑着月牙镰,小船过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忽然明白古人为何要用“参差荇菜”起兴——这些随波流转的水草,可不就是飘摇心事的绝佳喻体?采菱女子赠我们一把嫩茎,焯水凉拌后竟有莼菜般润滑,无怪范仲淹写下“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时,独坐船头的老渔夫却在嚼着荇菜根。
现在的孩子认识野菜早就不用长辈手把手教。上周末带孩子去城郊湿地,她举着手机对准一丛苦菜,镜头里瞬间浮出《救荒本草》的电子书页。“你看,明朝时就已经有人画过它了!”指尖划过屏幕,600年前的墨线图谱与实时影像重叠,水泥裂缝里的婆婆丁在数字世界里舒展叶片。我蹲下身子,指甲掐断乳白色草茎,熟悉的苦香漫上来——这味道曾救过无数饥肠,此刻却成了自然教育的活教材。孩子把蒲公英种子吹向天空时,我仿佛看见《农政全书》的书页在风中翻动,化作漫天飞絮。
农贸市场东头的陈阿婆最懂时令。惊蛰刚过,她的摊子上就摆出马兰头,紫梗嫩叶扎成小把,每捆系着细细的草绳。穿瑜伽裤的年轻主妇们围着她问:“阿婆,这荠菜是野生的吗?”“对面的山坡上刚摘的,你看根须上还沾着泥呢。”老人眯眼笑着。穿着正装的上班族在旁边嘀咕:“现在的野菜比肉还要贵。”说着还是扫码拎走两包。单位食堂里,苜蓿芽拌香干成了新宠。
清明前夕蒸青饼,我把鼠曲草汁揉进糯米粉。孩子盯着碧玉般的团子突然发问:“古人怎么发现这些草能吃呢?”蒸腾的热气里,我仿佛看见无数饥肠辘辘的先民,在旷野中摸索、辨别、尝试,用生命为后代筛选出春天的馈赠。那些倒在山坡上的无名者,化作《野菜谱》里“饥来吃得胜珍馐”的警句。
暮色染红西山时,霓虹灯次第亮起。孩子忽然指着天空说:“你看,月亮也出来挖野菜了!”抬眼望去,初升的月牙果真像把银铲,正在云絮里翻找星星点点的光。这景象让我想起苏轼在黄州写的“春畦雨过罗纨腻”,千年前的诗人,是否也曾在月下收拾过沾露的荠菜?
晚风轻轻掠过,带来远山的气息。忽然懂得这些草木为何总在春回大地时苏醒,它们原是光阴的信使,年复一年提醒着:真正的文明,不在玉盘珍馐,而在认得清荠菜与杂草的眼眸里,在分得清苦苣与毒芹的舌尖上,在钢筋森林里依然会为野花俯身的血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