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瓦上的打瓜壳
石泽丰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8月20日 第 05 版 )
□石泽丰
见过打瓜吗?它在我的老家,年年被乡亲们栽种。暑期是打瓜成熟的季节,那些形如小西瓜的东西又在我记忆里滚动,让我回到了从前,回到大热天集中剖打瓜、晒瓜皮的日子,回想起了那些日子里的人和事。
打瓜皮,我们当地人叫它打瓜壳,且一直这么叫着,许是它的皮质坚硬。我认为打瓜壳的叫法比叫打瓜皮更有意思。壳者,坚硬的外皮也。可见,壳不仅有皮的意思,还道出了其坚硬的属性。“打瓜,也被称为籽用西瓜,是一种属于西瓜属的植物;其果实小,吃时多用手打开;瓜肉可以食用或加工成饮料,瓜皮可以制成腌菜。”这是“百度”上说的。它没有说打瓜壳晒干,也可以制成干菜,也许这一功用,是我智慧而又常常饱受饥荒困扰的祖先在长期实践中发现的吧。他们食用瓜瓤消渴解暑,当即将与瓜瓤一并吃到嘴里的瓜籽吐出来,吐入一个小碗或盆里,事后晒干卖。剩下的打瓜壳,他们将内侧的瓜瓤用勺子刮掉,然后放在太阳下暴晒,晒干留待日后慢慢食用。
过去,在我的老家,家家都种打瓜。种植的面积少则一亩,多则两三亩。到成熟的季节,大人们将一筐筐成熟的打瓜挑回家中,等待集中开剖、取瓜籽。瓜籽被晒干后,每年都会卖上一个好价钱,是村里人的一项经济来源。尚未集中开剖的日子里,挑回的打瓜被堆在墙壁拐角处。我们热了、渴了,拿出一个放在左手上,右手握紧拳头,用力砸左手上的打瓜,一下、两下、三下……最终,瓜开裂了,顺着裂缝,我们双手一把掰开,然后用嘴啃或用勺子吃瓜瓤。那动作至今我还记得,那微甜的味道至今还浸润在我童年的味蕾里。
开始剖打瓜了。为充分利用一下午的烈日,他们往往要在上午就把打瓜籽全部取出来,用拳头显然来不及,于是,便拿起了菜刀,一家人齐上阵,有的用菜刀将打瓜一剖为二,有的负责抠瓜瓤洗瓜籽,有的专做处理打瓜壳的事。
我记得我家屋角头的东南端有一棵粗大的臭椿树,树冠苍天,枝叶繁茂。左邻右舍每年夏天都爱在这树下剖打瓜,因为树底下阴凉,有风,我家更是如此。那时的房子都是砖瓦结构,砖是土砖,瓦是黑小瓦。黑小瓦盖在斜面屋顶上,一垄一垄,像一畦畦菜垄。父亲搬来一架木梯子,搭在屋檐下,十来岁的我顺着梯子往上爬,将满土篼的打瓜壳晒在瓦沟里,且依次排开。我看见一个个打瓜壳仰躺着,在烈日下暴晒,不多时,打瓜壳上仅存的一点瓜瓤明显有风干的痕迹。要是晚上天不下雨,打瓜壳是不会被收回家的。它们要被晒干,晒到呈现出橙黄色、有光泽为止。
在一些晴朗的夏夜,我躺在屋外的竹床上纳凉,仰望着星空,浮想着自己的未来。不经意间,我也会常常想到屋瓦上的打瓜壳,想到它们和我一样,仰躺着看星星看月亮。它们是否和我一样,有过发呆的表情?我不得知。我发呆是在思考着如何逃出山村,如何成为一个光宗耀祖的读书人。
后来,经历一次次挑灯夜战后,我从山村跻身出来,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记得在母亲为我打开家门的那个黎明时分,我背起简单的行囊,怀揣录取通知书,含泪告别了世世代代生存的村庄。我家屋瓦上,头几天晾晒上去的打瓜壳还没有干透,它们微微地蜷缩着,像一个个害怕的孩子,害怕我逃出去不再回来——那么无能为力,只得俯看着我决然离去。
昨夜梦回故里,时光倒流,我梦到自己爬上梯子帮父母晒打瓜壳,那场景跟儿时的一模一样,颜色鲜亮,而我全然不知梦外的自己其实芳华已逝。我是因为读书离弃故乡的人,近三十年了,庄稼青黄接继,孩子们接茬成长。听说后来村庄里的许多年轻人,成群结队进城务工,有的也落户在了异乡的城里,成为那座陌生城市的一个新市民。而祖祖辈辈栽种的打瓜,在那个山村,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不知现在可还继续栽种着?
父母已不在人世了。前些日子,我回了一趟老家。堂弟得知我要回去,就打电话问我:哥!你想吃家乡哪些菜呀?我让我妈提前为你准备。我说:如果有晒干的打瓜壳……语出半句,后面的话我止住了。堂弟瞬间明白我的意思。待我回到故乡,坐在婶婶家饭桌前时,我发现一碗炒得油泽的干打瓜壳出现在我面前。顿然,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我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常常看到奶奶将晒干的打瓜壳取出,用水浸泡片刻,洗净,放在肉锅里炒,不一会儿,那打瓜壳的香气溢满整个屋子。我吃上一口,美味!只是往日不再。
前些年,屋场上的人纷纷拆老房,搬迁到一公里开外的马路边起新屋,我的叔叔婶婶们也没例外。他们所建的新屋均是楼房,钢筋水泥结构。婶婶说,现在大伙种的打瓜也不多,爬上屋顶晒打瓜壳的事更是无人去做,少量的打瓜壳大家就放在门前的地坪上晒。
听到这里,我内心深处一阵莫名难过。当年,在小黑瓦上所晒的打瓜壳永存在了哪里?它们至今是否还仰着脸看星星、看月亮,和我一样回味着那年那月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