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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漏
徐琦瑶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8月17日 第 02 版 )
□徐琦瑶
作家刘醒龙出新书了,书名叫《听漏》。据说,让作家真正提笔写这部长篇小说的契机,是一则新闻。新闻讲到,在上海市自来水公司有十几位听漏工,每到夜深人静之际,就会手拿一根铁棒,趴在老旧的石库门地面上,倾听地底下自来水管可能出现的漏水声。
这是刘醒龙在网上做客某个直播间时,跟主持人聊起的。晚饭后正在厨房里收拾的我,恰巧刷到了这个视频。我喜欢一边干家务,一边听手机,在松弛的状态下,用耳朵去触抚大千世界。刘醒龙关于“听漏”的讲述,随着洗碗池里渐渐漫上来的水,流进了我的心田。《听漏》我还没有读过,此时触动我的是——“听漏”。
我最早会背的宋词,就是“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这两句,关于滴漏的文化常识也是从小就了解的。每逢雨天,在那个渐已颓败的四合院里,少年的我常常坐在廊前,看檐下的雨滴一颗一颗地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天上应该在等人,等到了才会漏断。我把目光投向新买的小白鞋上。
深夜醒来,周边一片沉寂,连风声和虫鸣都没有,不由格外想念古时滴漏的声音,那不缓不急的水滴声,应该是一个人的声音,他藏在何处,又想说些什么?我见不到他,幸好还有想像,心中也就少了很多怅惘。
读高中时,朋友送我一个玻璃瓶沙漏。作为古时另一种计时器,沙漏在今天已经脱胎换骨了,基本作为玩具或装饰物出现在生活中。我几乎没有好好玩过这个沙漏。看着细腻的沙子如水流不断地滑下,总是无限恐慌,时间就这样具体而明确地在我面前溜走了,它走得不慌不忙,我痛得手足无措。那时,学业的压力和简单的生活阅历,让我对时间的流逝理解得非常浮浅。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个秋天,外婆病得很重,家里人轮流守在她的床前。我向单位请了假,晚上陪在外婆身边。外婆的呼吸很轻浅,像屋后墙角的芦苇,随风微微拂动。墙上的挂钟停了。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了滴漏声,滴答,滴答,在屋梁间跳落着,清脆而悠长。我不禁伸出双手去接,我想让它跳到我的掌心,然后放到外婆的怀里去。滴答,滴答,夜晚在轻轻抖动,天上的星星不知去向,我的手盖在了外婆胸前。
那次外婆没有走。又过了几年,外婆在一次意外中摔坏了身子,在医院呆了几日,被委婉地劝回家。床上的她不愿和任何人交流,那痛苦的哀嚎让床单都失了颜色。那时,我儿子才出生四五个月,单位里又忙,我无法好好地陪外婆。一天夜里,被孩子哭声惊醒,我哼着催眠曲,轻轻地拍着他,眼前浮现的是外婆的面容。她还在,张着嘴,声音丝丝缕缕,颤抖不已。遥远的滴漏声再次响起,我抱紧儿子,泪流满面。第二天凌晨,外婆离去了,漏断了。
夏日,朋友带我去看花。山道上,两侧的绣球花如波涛汹涌,白,绿,粉,蓝,紫,竞相怒放,明媚动人。平日里看到的绣球,也就几丛,这里一百多米的石径全被绣球抱在怀里,人行其中,真如游在花海。我们惊呼,雀跃,以各种姿势与花亲近一一拍照。流连之际,不禁感慨:花可恣情肆意,人多是瑟缩狼狈。
人在狼狈的时候,很难顾及内心的体面,往往会把各类垃圾毫不犹豫地砸向自己,任心田荒芜,或心湖决堤。荒芜干涸了,那本该要来灌溉滋养的清泉,消失在了何处?堤坝溃塌了,之前出现的那些渗水、裂缝、漏洞,又是如何逃过我们的双眼?也该静下来,学学那些听漏工,听一听自己心底的水声了。
越来越爱回老家了,看日渐老去的父母,也看乡下四季的月亮。城里没有真正的月亮,在明晃晃的霓虹灯下,在林立的高楼夹缝间,透过小小的玻璃窗,看到天空上挂着的,只是旧墙上晕化开去的一个黄色水渍。在老家的大院子里,掀开黑夜轻薄的面纱,一抬头就能闻到月亮的芬芳。有时,它是清凉的,像一汪泉水无声地荡着,流往深深浅浅的树影,流往一方平静的稻田,然后不知不觉漫到我们的脚下。有时,它又温暖无比。寒意弥漫的夜里,我关掉灯,靠在床头,身上裹着母亲的老棉被。一团清亮的月辉,从不拉窗帘的窗口,从容大方地进来,像一位世外的老友,来到我的床前,彼此对视,毋须开言。安静的乡下,月亮成了我的听漏工。
乡下是清远疏淡的,每一个脚印都清晰可见,而城里是浓墨重彩的,被掩盖的不仅仅是月亮。
身在城里,累了倦了,也常独自出门散步。没有目标地走在拥挤的大道上,四周是陌生的人群,车潮人海淹没了我,我反而更是自己,自由得不带任何痕迹。我像一个隐身人,在一个流动的巨大的世界里,安然地走自己的路,想自己的事,就像儿时疯跑在空旷的山坡与田野。无数喧哗从身边像风一样飞过,我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声音。
十字路口,绿灯亮起,旁边所有的人都奔赴向前,我悄悄地退出了人潮。我听到,心底神秘的清泉在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