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馋”
谢良宏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5月15日 第 05 版 )
□谢良宏
寺山的庙会已有上百年历史,坐落在寺山脚跟半山腰上,虽离家只有几公里,却山路难行。那天我上去看,发现山上熙熙攘攘的,一个挨着一个的杂货摊、小吃摊、玩具摊……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原本路两旁存放整齐的自行车,如今被各种汽车所取代了。
久违的热闹,让我迅速搜索着稀奇的东西,最终把目光定格在柿子摊上。这可不是随处都能见到的柿子,老家人称之为山柿、蕼柿,它不同于超市里卖的脆柿,尽管样子有点差不多。但这种柿子摘下后经脱涩,吃上去香甜脆口;放久了就会变软(怪不得人家专挑软柿子捏),用吸管刺破皮去吸,是不错的吃法。
买回来,洗净上桌,茶几边围坐着的家人,人手一个就开啃了!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吃这种柿子了,自然感慨良多,话也多,大为赞赏!唯独没注意到的是,母亲未伸手拿柿子,她十分平静地看着大家吃,直到末了,盘子里还剩几个,大概也没人吃了罢。她突然开口:说给我一只吧?我一下子愣住了。母亲笑笑说:就尝一小口。我当时心里一阵颤动。
曾以为,人上了年纪,见得多也吃得多,就不会“馋”嘴了;曾以为,母亲那年春节前因血糖升高而昏迷,抢救过来以后母亲对含糖多的东西也就深恶痛绝了……
没错,母亲患糖尿病多年,自此再也没有口福。但你考虑过吗?在她能吃的时候,你给她买过好吃的东西吗?在没得病之前,母亲真正有过口福吗?我这样扪心自问。
得病以后,父亲给母亲每天开出的菜单,三到四餐,主食仅一顿面食,菜以蔬菜为主,适当吃一两块肉,不能吃糖与水果,还打听来一个偏方,早上以核桃仁、木耳加一个鸡蛋炒熟,每天早上吃。看似不近人情,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最难管住的就是这张嘴。面对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有谁会不动心呢?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有时候,母亲还真有点“馋”,全家人吃饭,她有时会冷不防地夹一大块肉塞进去嘴里,无声地很快咽下去;糖果盒里的甜心、瓜子,她有时也会去抓几颗,若无其事地嗑着;大家吃完饭,经常会有些剩余的鱼啦肉啦,她会喃喃自语说道:咋这么浪费,边说边借机吃上几口……
我曾无数次地请教过内分泌医生,他们说,糖尿病一旦患上是很麻烦的,这种病根本没有更好的一些治疗办法,只有靠自己平常注意了。“你有糖尿病吗?”医生转而会这样问我。医生说,糖尿病一般都是会有遗传因素的。
是啊,作为一个糖尿病患者,本身已经是很痛苦了,我们能做的,除了理解还是要多些理解。七八十岁的人了,真的很“馋”吗?儿时的那一幕幕,今天就像放电影似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小时候,母亲最疼爱我们了,会经常拉着我的小手,去赶集。那边有个车站,有个常年设摊卖狗肉的人。他卖的狗肉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印象中盛狗肉的容器,是一个陶瓷大盆,煮熟的狗肉,与热汤一起凝固打成肉冻,在当时狗肉是上等的佳肴,价格不菲,所以狗肉冻不可能是满满一盆,只有薄薄的一层,红红的瘦肉,加上透明的肉冻,让人看了直流口水。谁要是来买,他就用刀切下去,割下小小的一个方块去称量。割得多了,客人会说,太多了太多了。其实哪里是多,而是不想那么奢侈地吃狗肉。狗肉摊时常会围着一些嘴馋的小孩,专门盯着那里看,因为一有人来买,卖狗肉的大爷就会掀开压狗肉的盖子,孩子们哪怕能看上一眼,饱个眼福也好。但小时候的我常能吃到,原因是母亲在一家钢铁厂里做零工,她时不时随身带一个铝盒子,经过这里的时候,她会给我买上几毛钱的狗肉。作为临时工(家属工)的母亲,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却如此“慷慨”。盛在盒子里的狗肉,还没到家,往往早已被我穿肠而过了。吃着狗肉,不忍下咽,满嘴留香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母亲“馋”吗?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狗肉,我晓得母亲是一直未曾尝过半口啊!
前年春节,父亲聊起母亲,一段尘封了的故事才说出来。说我小时候的一年夏天,酷暑难当,母亲下班后,一个人跑到棒冰厂,花了八毛多钱,批发了20多支棒冰,然后盛在一个木箱里,火急火燎地往家赶,想给我们一个惊喜,然而让她大失所望的是,到家时,木箱里的棒冰早已化为流水。望着这一箱20多支棒冰棒,母亲突然大哭起来,母亲“馋”吗?浑身被汗水湿透了的她,未曾拿吃一根触手可及的棒冰!
想起小时候,能吃上一副大饼油条,也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那时,母亲已到招待所工作,每天给人做饭,烧菜,招待所里的油条卖相特别好,金黄酥软。有一段时间,母亲会叫我到招待所去拿大饼油条,透过售饭窗口,看见我来了,母亲就忙出来与我一起到卖油条处,付好六毛钱,加上半斤粮票,那时母亲没留下半根油条给自己吃,母亲“馋”吗?母亲在招待所里工作多年,学会了几样拿手好菜,比如做酸菜鱼,母亲吃的时候,永远是吃鱼头,她从不先动筷,直到碗里只剩下骨头和鱼头的时候,才把盆子拉到自己的面前,把骨头重新再吸吮一遍,然后把鱼头大卸八块……母亲“馋”吗?
“管住自己的嘴,迈开自己的腿”,就是当下称谓的健康之道。可是怎么管啊?母亲已属高龄,她还有多少留下的日子?让她放开吃吧;但想让母亲多活命,那就该继续“管”她。难道忘了那一年的春节,母亲因血糖陡然升高而发生的那一幕?不能再让痛苦在她身上重演了。
以前母亲一直在想,亦一直在等。想的是,这些好吃的东西现在不吃,多留给孩子们吃吧;等的是,总有一天生活条件改善了,到那时候再痛痛快快地去吃吧;可是,想的都实现了,等来的,却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理想……
至于母亲的“馋”,在今天,已成为我们做子女们的一种心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