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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的勇敢》:在雪地里背着夕阳行走
王磊斌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5月10日 第 05 版 )
□王磊斌
如果以地理区域划分,那么中国当代文学作家中,迟子建无疑是站在纬度最高的地方。
正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及性别赋予,她的文字苍凉尖利下饱含温度。正如迟子建自己所说:“因为有了寒冷,有了对寒冷尽头的温暖的永恒的渴望,有了对盐那如同情人般的缠绵和依恋,我想北方人的泪水会比南方人的泪水更咸。”《候鸟的勇敢》就是拥有这般气质的小说,它是由人性的善恶、自然界的悲欢、森林里春冬变换、瓦城的是是非非共同组成的作品。寒冷与热烈彼此交融,丑恶与美善相互依附,兼容了东北大地的粗犷与女子温婉的细腻,苦难中携有温情与爱意,作家个人好恶与情感倾向无迹可寻。它打破了二元对立的传统书写模式,人物圆形,甚至连笔下的动物也不扁平,简单的布局与朴实的技巧,总能挖掘到自然与人性别样的内容。
《候鸟的勇敢》是迟子建目前为止创作最长的中篇小说,她不愿删减其中的任何细节,她将这部小说比作“山间河流”,整个故事是自然发展,慢慢冲积,最终形成了一大片“滩地”。其实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也会有这样一种感受,我们随着如河流般的故事从初冬的冰释,到光耀下欢悦的流动与粼粼波光,再到夕阳下或晚间的微凉与宁静,最后到河流被冰封雪盖后的缄默与寒冷,可以说,迟子建的这部作品是自带季候特征或者说是可以用温度计测量的。
在小说中,大面积充斥着作者对“瓦城”这个有着浓烈东北气质的小城的细致描写。瓦城上演着东北乡土平凡的死生故事,尤其对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描写,景色描摹得自然流畅,极富美感意蕴,还淡淡地透露着一股热烈的骄傲,迟子建落笔极爱与自然界各种互动,尤其是林中淘换野物的一些细节描写,增加了不少作品的趣味性。可以说,小说里的自然管护站其实是作者设置的人与自然联结的桥梁或者是驿站,候鸟春夏的栖息地,让科研人员来做短暂研究,爱好摄影的人来采风。但这些都是匆匆过客,唯有张黑脸却成了常驻民,他甚至与社会产生了隔离,一回城许多人都打趣他为“野人”。所以张黑脸才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角,他的木讷善良,他的单纯自然,他近乎供奉神明一般爱护林中的候鸟,悉心照顾受伤的东方白鹳,亲自捉蚁喂养,与鸟对话交心,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也是迟子建笔下生态文学的精华所在,极富深意。
《候鸟的勇敢》中的另一个主角自然是候鸟。小说中人们对候鸟的态度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由鸟及人与由人及鸟这种双向态度的转换是小说叙述的一大亮点。瓦城人有候鸟人与留鸟人之分,候鸟人象征着坐拥金钱权势的上层人,他们在瓦城寒冷之时便搬至南方的住所栖居,温暖之际又迁回瓦城;而留鸟人则成了瓦城底层人的代称,他们只能选择默默挨过寒冬艰难度日。所以留鸟人会将这种生活差距的愤懑撒气在候鸟身上,认为候鸟冬天飞走避寒,春夏归来避暑,是“十足的孬种”“贪图享受的家伙”,而留鸟代表“乌鸦”却成了他们口中夸耀的对象,认为它们忠诚 ,“不嫌贫爱富”,甚至主动播撒些吃食给乌鸦。而当庄如来与邱老爷子这两位被贪欲支配的瓦城上层人被谣传死于候鸟所带来的“禽流感”后,人们对候鸟的态度立即转变,候鸟成了正义的化身,甚至被神话包装成了是由“神派来的光明使者”,地位空前拔高,尽管后来才知晓这两个富贵人并非死于禽流感。
如果小说停滞于此,候鸟的“勇敢”便成了一种“荒诞化”的歌颂,而作者却将这场闹剧只是作为一场精心布局的前戏,这场闹剧让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里的所有人的生活圈更加的泾渭分明,周铁牙、蒋经发更加世俗贪嗔,与良知和自然渐行渐远;而张黑脸与出家的德秀师傅却愈加地融入自然,演化成了与候鸟更为亲近的使者,甚至将压抑已久的人的本性自然绽放,破除禁忌与身份大胆相爱,在遭天谴、下地狱的恐惧中彼此拉紧双手等待接受上天的审判,这是爱的勇气,也是初级的勇气。
而后,德秀师傅受那绚丽多彩却只有短暂生命的蝴蝶启发“风华正茂时尽情欢娱,等于积攒死亡的勇气”,爱的勇气不断积攒升腾。最后,当雌白鹳将孩子送抵南方后又折返接雄白鹳时,这一幕让张黑脸与德秀师傅极为感动,甚至受了空前的鼓舞,文中写道,雌雄白鹳飞走的第二天,张黑脸与德秀师傅出门拾柴,他们极为享受着“在雪地无言行走的那种踏实和幸福感”。这时的勇气已经达顶。
可迟子建却在这八九万字的中篇最后几百字内,让小小的喜悦变成淡淡的忧伤,甚至化为隐隐的悲壮,那对雌雄白鹳还是没有避开暴风雪死在了途中,但它们却相依相偎,在雪中相拥犹如甜睡,张黑脸与德秀师傅一起埋葬了它们。最后,他俩迈着沉重的腿迷失在茫茫雪地中,小说结尾这般写道“他们很想找点光亮,做方向的参照物,可是天阴着,望不见北斗星;更没有哪一处人间灯火,可做他们的路标”,候鸟虽然没有逃出死亡,但他们的勇气是这沉重的情节中设置的温暖,张黑脸与德秀师傅的最终去向不得而知,但在埋葬这对白鹳时,他们把自己的名字赋予了这对白鹳,其实这给予了读者一定的暗示。候鸟的勇气也是张黑脸与德秀师傅的勇气,他们也会像那对雌雄白鹳一般敢于冲出重围、去往所能容身之地,即便在途中迷路死去,也是异常幸福。所以,整部作品所执著的“候鸟的勇气”其实就是“爱的勇气”,无论是人还是鸟,爱贯穿了整部作品的始终,也是整部小说的精华所在。
小说后记的结尾,迟子建说自己在完成初稿后在群力外滩公园散步,这时夕阳雄浑。她说:“这时我喜欢背对它行走,在凝结了霜雪的路上,有一团天火拂照,脊背不会特别凉。”这句话表露了迟子建对《候鸟的勇敢》这部作品的感受,小说是悲凉甚至寒峻的,呼吸之间就有一层微霜,但作品里的“勇敢”或者“爱”,犹如这直照脊梁的夕阳,给予了一丝温暖光亮。
是的,人世间包裹着黑暗无助,命运也躲不过生死存亡,我们唯有去挖掘其中留存的一丝一毫的火苗,取暖内心,然后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