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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英雄成全的日子
徐琦瑶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4月25日 第 05 版 )
□徐琦瑶
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我们这个小岛居然停电一个月。炎热而漫长的夏夜,身边没有一个朋友,时间像一条瘦瘦的小河,载不动什么,也搅不起什么,只有阅读,才能推动日子。在一片幽寂的黑暗中,我点起蜡烛,打开毕业前夕刚买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音乐家约翰·克里斯朵夫以大海排浪般的热情对自由生命的追求,重重地冲击了我。他出生在德国一座闭塞的小城,底层生活的磨炼,让有出众的音乐才华的他,小小年纪就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也逐渐点燃他内心狂野奔放的激情之火。他蔑视权贵,憎恶虚伪,鄙弃浮夸,以坚定的信仰一次次向空洞虚伪的社会与艺术,麻木矫情的民众宣战。从德国到法国,叛逆的路上,他屡屡遭挫,伤痕累累,甚至陷入欲望的泥淖,在生命的谷底窒息昏沉。但他始终天真专横地挥舞着堂·吉诃德式的长矛,卷着生命的旋风,在广袤的原野上孤独地驰骋着。
停电的夏夜是孤独而燥热的,屋内黑影沉沉,跃动的烛光如飘忽的呼吸,烘托着一个仿佛可知的将来。毕业后等待分配的日子是煎熬的,前途如云遮雾掩之下的小径,而青春的怅惘更是加重了不敢问路的怯懦。抚着史诗般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似乎抚到了英雄蓬勃的血脉、明郁的眼神。小岛的夜空,是另一片大海。
一个多月后,我带着小小的行囊,离开了父母和家乡,去另一座岛上教书。船离开码头的那一刻,我摸了摸包里那本厚厚的书,陡然产生了独自仗剑走天涯的豪情和使命感。船在海面轻快地耕耘着,雪白的浪花一路翻飞,舞至彼岸。
再次细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已是十年后的事了,当时我在上海就医。
手术前两天,带着难以名状的焦躁和恐慌,我在医院附近一家书店逛着,突然看到书架上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还是傅雷的译本,分上下两册,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我原先买的已在几年前送给朋友了。
术后醒来,一眼看到母亲湿漉漉的双目。“好了,醒过来就好,都过去了。”母亲抓着我的手说,脸上泛起惊喜的笑意,与来不及退下的忧惧搅在一起,让人心酸。
独自在异乡奋斗的青春,像疾驰的列车,穿风破雨,迅猛刚利。白天,整个身子都绷得紧紧的,像上了发条一样,一刻不停。只有在深夜,一个人从办公室回宿舍,穿过空荡荡的操场,才会想到抬起头来,仰望夜空里的云涛,深深地舒一口气。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颗小星子,在茫茫云海里孤独地滚落着。
城市的夜晚是明亮的。我躺在病床上,透过玻璃窗,看着医院旁边的一幢高楼,在夜幕中依次亮起了灯,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像一条搁浅的小船,带着暴风雨的记忆,在黑暗中想念一棵树的清香,和鸟儿枝头的私语。
约翰·克里斯朵夫在经历过满怀偏见的审视、桀骜不驯的反抗和追求自由的漂泊之后,逐渐成熟,并完成了蜕变。当他得知最心爱的人去世的消息后,以一种“生离死别的悲痛中发生的热情”,把德意志、意大利、法兰西当时音乐上最高的成就融合起来,创作出一生中最伟大的作品。只有经历过精神的艰险,才能有永远的英雄;只有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孤独的生命,才能将爱与恨交融起来。
合上书,我轻轻地闭上了眼,任阳光在我的眼睫上呵气。人生中的各种艰险,就像开在沙漠中的花,你闭上眼都能想像得出它们的瑰丽与高贵。花朵凋零,而沙漠不再是沙漠,花香将与黄沙一起飘扬。
转眼又过了十五载。已是庚子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把春天的芽儿狠狠掐了一下。新冠肺炎患者的数据,像可怕的蛇信子,每天滋溜溜地往上蹿着。焦虑、惊惧、痛楚、愤慨,劈头盖脸地把我们淹没,使人艰于呼吸,心潮汹涌。
该为自己找一个出口了。书架上,金色封面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跃入我的眼帘,像一道耀目的阳光。我关了电脑,搁起手机,重新启读。
傅雷在《译者弁言》中写道,“这部书既不是小说,也不是诗,据作者的自白,说它有如一条河。”河的意义在于生命。克里斯朵夫的一生就是一条奔腾的大河,抛洒的每一片浪花都闪耀着奋斗者的生命光辉。
罗曼·罗兰将小说题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这自由灵魂必定是心怀敬畏、内心柔软的,他们像克里斯朵夫一样,躺在万物滋长的草地上,心里对各种小生灵的快乐有友好的回声。这自由灵魂必定是精神质朴、人格独立的,他们像克里斯朵夫一样,面对周遭的虚伪浮夸奋力抨击,不惜跋山涉水流落他乡,始终怀抱理想的火球,坚持做精神家园的守望者。这自由灵魂必定是姿态昂扬、生命丰满的,他们像克里斯朵夫一样,勇敢地跃出个人情欲的壕沟,成功完成自我救赎,最后达到生命的澄明和谐。
反复地读小说的终篇。“快要倒下来的克里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我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自由的空气,为迎接一位伟大的战士,或是目送他再次投身洪流奋力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