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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祖父斟一杯时光的酒
于斯盛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2月21日 第 04 版 )
□于斯盛
每到大年三十,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四下里便排列开4把桌椅,桌子三边各放有4双筷子、4杯黄酒和4碗饭羹,还有两支红蜡烛和三支清香,清香下是一根打过紫印的年糕。这样的仪式打记事起就在,绵延不变。
每到这个时刻,父亲总会提醒我们兄弟俩拜一拜、磕个头,祈求祖父、祖母的佑护。其间,斟酒,总是三巡;跪拜,也是三巡。一炷清香过后,或是到了时辰,母亲会烧些金箔,念叨着我们听不清的言词,大意是说祖父、祖母活着时太穷,没钱花,这会儿过年了,要过得好一点,祈愿他们保佑子孙平安、顺利之类。
记忆里,最早知道有祖父、祖母存在的,就是在这过年的饭羹上。每当过了腊月十五,父亲就开始放下田头的农活,劈好一堆柴禾,杀上一只鸡,到岛斗岙割了两斤猪肉,外加一盒糕饼,然后早上三四点钟就开始烧水煮肉,忙活起来。那时,柴屋里便响起风箱“叽鼓叽鼓”的响声,年味便伴着木柴的烟雾和肉的香味弥漫开来,钻进我睡意蒙眬的鼻孔。又见八仙桌上,那只雕着玉骨花纹的木盘上放着一只猪头,猪鼻头上插着一根茂盛的葱——过年的模样即在父亲双手合十的情景中氤氲起来。
我从未见过祖父和祖母,连他们的名字也没听说过——不但我没见过,连我的小姑也没见过。小姑两岁时,她的母亲、我的祖母就撇下了嗷嗷待哺的她,到那个缥缈的天堂去追寻比她早走一年的丈夫去了。我想象不出我的祖父是啥模样,他的双手是粗钝还是单薄,眼睛是明亮还是浑浊。听母亲说,祖父在世只40多年,腿有点跛脚,个子比父亲还要矮小。
那个时候,望着袅袅升腾的青烟,我会想象祖父、祖母会不会真的围坐在一起,与他们在世时一样,喝着自己家酿的米酒,夹着自家地里产出的菜肴,快活地享用每个年关的酒飨。有时也闪过一念,倘若他们真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从自己的名字里走出来,站在我的面前,他们会问我些什么,我又该如何回答?
我想祖父应该有名字的,至少像三弄村里的其他几个人一样,有过“阿狗”“阿猫”的小名。那个年头,贫困是乡村形影不离的影子,让我的祖父以及与我祖父同样的祖辈们活不出另一种动静,但我曾在梦里看见他,看见他的影子穿越无形时光,流经父亲的血脉融入到我的身上。他那么认真地在我粗糙的生活里写下家族的姓氏,把手温留在三弄岗墩的田野、草木上,留在我日常生命的链条上。
曾经,我翻阅半生的书籍查考自己的祖辈来自何方,是翻越千山而来,还是蹚过波涛而过?有史志说,我的先祖出自姜姓,以国为氏,是炎帝神农氏的后裔。始祖为许文叔,四千多年前活动于颍水流域的箕山之下,魏晋南北朝时逐渐南迁,最后散落到中土与江南各地。他们与其他族姓一起,种田植桑,稼穑菽麦,养蚕纺麻,一根牛绳牵着农耕时代,扶着牛背样的犁铧,一路跋涉,趟过钱镠的钱塘晚潮,迈过南宋偏安的夕照,不知听从了哪一声鸥鸟的呼唤,还是痴迷于一个生息的梦想,就在蔚蓝色的海信风中扯起酱黄色的篷帆,与潮汐、鸥鸟一起,栖落在衢山这个东海驿站上。
那一刻,岛斗岙的海岸似天上北斗一样蜿蜒,岸礁在海涛的訇声中蹲守着一个又一个日出与黄昏,就像祖父他们守望那一片波浪般绵延的亲情与家园。当秋天的枫叶开始染红时,岛斗岙的海水清得如同洗净的夜空,在起伏的波涛中与北斗七星相辉映。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的祖先应该算是漂泊到衢山的“移民”,是千百年以来潮汐般移民的一分子。当历史的风穿过秦时明月、汉时边关,当长江的水漫过唐宋气象、上河清明,一份“海禁”的皇诏竟黯然而降。我的祖辈不得不挈家带口迁居三北、大碶,远离海洋而痛失与世界大潮的交汇。直到公元1878年,我的祖辈才重又踏上追逐波浪的旅途,在岛斗岗墩下的前刺笆弄撒下生息的种子,捕鱼拉网,开荒种田,翻阅一个家族传承生命的故事。
从此,我的祖父脚裹草鞋行走在岛斗岙与三弄岗墩的那一条狭长的山路上,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秋日在地里播下麦种,夏日在田上忙着打稻,在盛开着蒲公英的田畈上收割稻穗的金黄。父亲紧跟着祖父的足迹,承续着汗水涔涔的耕作。一到农闲时节,便背上那只粘满桐油的木箱,里面装着榔头、刨子和铁杓,走进沙砾堆积的海岙,攀上海蟑螂四处张望的帆船,浅浅的海湾上便响起了修船匠们打捞生活的沉闷曲调。
而我,也在读完七年书的12岁时,跟着父亲在岛斗小岙的海滩沙砾上完成了生息的第一次接力,成为一个修补困苦的船匠。从那一刻起,祖父那一点存在于时间和血脉中的记忆,在我的灵魂中注入了许姓家族的基因。承续着古今相连的时间,我在时光的碎片里品咂生活与生命的含义,追寻时间和岛屿的意义。我想自己人生为什么并不快乐而是一场苦难、一份担当、一次对生死遥远的眺望呢?我想定是自己的血脉中浸润着岛屿的咸分,浸透着海和盐的气息,因为,在我祖父的背后是无边无际的海,和阳光下生生不息的盐。
给岁月斟一杯酒吧,在这新春之际!
给祖父斟一杯酒吧,在这黎明即将升起的辰光!
我追寻他,感念他。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衢山岛的沟坎阡陌,走出他视线中的岛屿和海浪。照过我的月光也曾照过他,刺破过我手的荆棘也曾刺破过他。
透过前刺笆弄的每一片草叶、每一垄泥土,我都能看见他辛劳的背影,并在我思想的田野上闪烁。那么,请接受我这个后辈的追念吧,这涵纳我的天地,这养育我的万物,还有我善良的祖父和我美丽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