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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亮姥爷的青春
支奕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3年11月18日 第 02 版 )
□支奕
我家的墙上挂着一只旧水壶,壶身墨绿色的油漆磨掉很多,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铝。我格外珍视这只水壶,它和一九四九年解放舟山的一场战斗有关。
那是我姥爷留下来的水壶。离开部队以后,姥爷就用它来灌酒,直到他自己像一缕水蒸气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想姥爷的时候,我摸摸水壶,就能感知到他的存在。那天夜里,我穿过客厅去刷牙,看到月光落在墙上,抚过水壶,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凝望,像一块磁铁被吸铁石牢牢吸住了一样。我看着水壶上面喑哑的光,仿佛看到它重新回到姥爷的身上。
在发起总攻的前一夜,在最后一场作战动员中,姥爷抱着枪,曲着腿,在涌动的月光下皱紧眉头,和队伍中的所有人一样严阵以待。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秋虫唧唧的叫声就愈发嘹亮。在那个十分安静的秋夜,姥爷知道,一场战斗就要打响。这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的夜晚,宁波穿山半岛。夜行军的时候,年轻得一塌糊涂的姥爷背着水壶,像一棵灌满了浆汁的茅草一样走在队列里。月光清瘦,照耀出姥爷同样清瘦的影子,隔着七十年的时空,我在行军队列的路边仿佛与他相望。我看着这位比我还年轻得多的解放军战士说,金向东同志,你好。姥爷不经意回望,他向我匆匆地笑了一下。说,支奕同志,你好。我说,我是你以后的外孙女,我是一名警察。他笑了,说,那让我先打完这一仗,再见。
队列很长。那就请允许我替我大步流星的姥爷说几句吧,行军如此匆忙,他没有办法停一停。
我叫金向东,出生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我的老家在河北东光县的王家桥村。二十岁那年,我放下锄头加入民兵,在村里入了党。六个月后,我入伍参加了县委会通信班,当上了副班长。在这之前,我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现在我跟着部队一路南下,在穿山半岛,隔着浑浊的海水,遥望陌生的群岛。我突然发现,明天我就要乘木帆船,登上对面的金塘岛,与敌军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拼个你死我活。想到这里,我就口干,拿水壶不停地喝水。班长拖着一条瘸腿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不要紧张。班长已经四十四岁了,他在老家有三个孩子。班长说,他老家的山坡上种满了柿子树,要是在往常,正是他的丫头小子围着他上山摘柿子的季节,那个最红最大的柿子他谁也不给,就留给他媳妇儿桂花吃。我看了一眼他那个被“三八大盖”打穿的脚骨,除此以外,基本上该在的都还长在他的身上。我心里还是说不出的紧张。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如果能平平安安地老死,那得是多大的幸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班长的运气,我更加不知道,我的生命在下一刻是会丢在岛上,还是海里。但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怕死还当什么人民解放军。
姥爷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他有他月光下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月光下的人生。历史上的金塘激战在一场暴雨中降临。那夜,姥爷的身上脸上布满了雨水,他踩着湿漉漉的破鞋,一双打着绑腿的小腿肚上溅满了粗粝的泥点。那一夜月光被雨水冲刷,那么清明与激烈。月光抚摸姥爷滚烫的灵魂,抚摸他奋勇杀敌、冲锋陷阵的身影,同时,也抚摸着那把墨绿色的行军水壶。我分明听到天上的号角,分明看到姥爷的青春。十月四日拂晓,在解放金塘岛南半部后,姥爷他们冒着暴雨继续向纵深推进。我无法想象,当胜利再一次来临,一身血污的姥爷背着同样伤痕累累的水壶,把班长送上担架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那夜,我把姥爷的水壶拿下来,放在了书桌上,自己蜷缩在墙角的地板上,怀想着激战金塘的那一场滂沱大雨,雨中的月光经过嘹亮的军号,经过机枪猩红的火舌,经过姥爷嘶声力竭的呐喊,经过战场上奔跑与晃动的人影。然后,我果然看到月光来了。月光偷袭我的小屋,月光经过了水壶,我听到了一声遥远的歌唱,那是姥爷唱响的青春之歌。月光啊,你抚过多少人的青春,抚过多少人的人生,多少人的爱情,多少人的恩怨,多少人的欢笑和泪雨滂沱。
在一个深秋的夜里,我和同事走到海边巡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位老军人。他的背有点驼了,这让他的那件旧军衣看上去显得有些宽大,在他的左胸上方,挂着两排醒目的奖章,那是他的荣光与信仰。老军人拄着拐,颤巍巍地朝我走过来,脑门上稀疏的白发在月光下乱飞。我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终于看清了他饱经风霜的脸,在那个瞬间,我忽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眨巴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滚落下来。我向那位老军人站定,十分庄重地敬了一个礼,说,金向东同志,你好。
姥爷笑了一下,用喑哑的嗓音说,支奕同志,你好。他在夜色中慢慢地把手举到了发际,向我回礼。
远处潮水的声音隐隐地漫了过来,岛城的夜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