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爸 爸
支奕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3年07月07日 第 05 版 )
□支奕
陈小海原来不姓陈,他姓孙。孙小海放了学,撒开脚丫子就往派出所的方向奔。他在教导员的跟前大口喘着粗气,点了名要找社区民警陈留夏。教导员抬头看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盯着孙小海的眼睛说,你看风还没有歇,浪又那么大,回岛的船早就停航了。陈留夏休完假这会儿被困在舟山本岛,铁定是游不过来的。你找他做什么?是不是又跟街上的人打架了?孙小海没回答,他拧着眉头,学着教导员的样子抬头看天,然后就跟海面上赶过来的风一样跑远了。
第二天傍晚,孙小海又来到派出所门口。教导员这一回告诉他,陈留夏回来了,可他现在人不在所里。
那他去哪儿了?
他啊,背个工作包,拎了五斤肉,说是去看郑老太了。
孙小海听了,转身就往郑老太的家里跑。郑老太常年寡居在半山腰上,通往她家的石阶路歪歪扭扭,很不好走,孙小海只好也把自己走得歪歪扭扭。他满头大汗地跑进郑老太家的小院子,看到郑老太正系着围裙在厨灶间里面炖肉。孙小海说,陈留夏呢?郑老太在咕噜咕噜的肉香声中笑呵呵地说,刚走,他到后山头的李老头那里修家具去了。
孙小海一跺脚,急急去翻后山头。后山头五节芒齐腰,叶子锋利的边缘拉开了孙小海稚嫩的手。孙小海把手放到嘴巴上吮吸,一双脚还是不停地走啊走。李老头坐在一把新加了条腿的椅子上,美滋滋地喝烧酒。孙小海说,陈,陈留夏呢?李老头说,刚走,他去郑小满家里给她的傻儿子喂药了。
孙小海咬咬牙,又穿过一片小树林,路边青绿色的苍耳沾到他的衣服上,缠进他的头发里。孙小海看到郑小满在给他的傻儿子大壮推按肩膀。村里人都知道,大壮有精神疾病,又不肯好好吃药,只有民警来了他才会信任地吃下去。孙小海看着大壮舒服得哼哼唧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陈,陈,留,夏,呢?郑小满一脸宽慰地说,陈警官啊,刚刚回所里去了。
孙小海说不出话了,他简直是要哭出来了。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座离岛现在如一只黑魆魆的怪物,大半个身体都埋伏在潮湿的海水里。风声幽咽,月亮像漂浮在空中的一片薄薄的鱼鳞。孙小海拖着书包,十分沮丧地走在小树林里。一双双闪着荧光的小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那是花狸和猫头鹰。孙小海又累又怕,还跌了一跤,两只膝盖重重地磕进泥土里。他再没忍住,伤心地大哭起来,直到把自己哭得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他努力撑开眼皮,一束笔直的光柱刺穿鬼魅的树影,是陈留夏。陈留夏摸摸孙小海的头,说可算找到你,你奶奶都快急疯了。
陈留夏把孙小海背回家,孙小海一路沉默地趴在陈留夏的背上,他记起第一次认识陈留夏也是在一个夏夜里。他在大街上打架,他一个打好几个,狠得很,被巡逻路过的陈留夏看到带到了派出所里。孙小海在办公椅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热的荷包蛋和红烧肉。孙小海吃得泪流满面,但他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面太烫的缘故。陈留夏说,以后打不打架,他说,不打。陈留夏说,有本事读书好。孙小海说,我一定有本事。陈留夏说,有本事考清北。孙小海说,我不要考清北,我要考警校,考警校才有本事。孙小海到了家,拉住陈留夏的衣角不肯放。陈留夏蹲下身,听说你在找我?孙小海赧着脸说,老师这周布置了一个家庭作业,要拍一张和爸爸的合影,我没爸爸,你跟我爸爸很像,你能和我拍张照吗?陈留夏一下子愣住了。后来他帮小海理好衣服,理好头发,和小海头挨着头,两人对着手机笑成两朵花。
孙小海有了一个警察爸爸。陈留夏和所里民警带着米油,轮流上门探望祖孙俩,陈爸爸还会监督小海做功课,小海也从捣蛋大王变成了三好学生的模样。五年后,陈留夏从所里调走了,他离开了这座小岛,也离开了舟山。小海拿着陈爸爸每年寄给他的钱和信,常常一个人来到海边眺望。陈留夏在信里鼓励他好好学习,小海不出声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派出所来家里走访的民警换了好几个,小海也慢慢长大了。
那年夏天,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小海,决定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去看望陈留夏。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女人接待了他。那是陈的妻子薛小蓓。薛小蓓告诉小海,陈留夏得了渐冻症,他的身体永远陷在了冰天雪地里。那天小海看到轮椅里的陈留夏,他软得像一根面条。小海抱起他,给他擦身子,剪指甲。陈留夏被抱起的时候,他的头垂在小海的肩膀上,陈小海的嘴就在他的耳边,这时候陈留夏清晰地听到陈小海叫,爸、爸、爸,我考上警校了。
又过了四年,一天,陈小海接到了薛小蓓的电话,她告诉他,陈留夏在这个夏天去了。这时候的陈小海正像当年的陈留夏一样,穿梭在家乡小岛的树林山间,给孤寡老人送菜送肉,帮村民修理家电,给大壮喂药……做完了这些,陈小海一个人来到海边,久久地凝望远方。他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爸;他又叫,爸爸。后来他对着大海叫,爸、爸爸,爸、爸爸……他就对着大海不停地喊,爸爸爸,一直喊到嗓子哑了,一直喊到夕阳红了,一直喊到,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