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回家
徐琦瑶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3年06月22日 第 05 版 )
□徐琦瑶
每次回老家,下船后,总喜欢选择步行。有时随身行李多,就坐一段路程的车,中途下来,穿过一大片田野,吸着乡间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跨过短短一桥,便到了小村,村口就是我家。
步行回家,黑土从脚底漫向我的内心,轻佻的麻雀时隐时没,撩个不停,一路还能遇见不少熟悉的笑脸,在点头招呼间刷新着乡情。但收获远非如此,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我是沿着小河回到家的。
有好多条无名的河,流在故乡的岛上,流向大海的怀抱。在我们村口,也淌着一条小河,河道较窄,最宽处也不过五六米,河水不深,水流不急,走近了才能听到沙沙的水声,像一个细眼细眉的女孩子嗤嗤笑着,但河水很清,透亮透亮的。小时候,天气热了,我总爱蹲在桥边,细看清波之下的河底,有时惊喜地发现碎石中的一颗玻璃球,或与水草根挤在一起的彩色铁皮罐等,便会脱掉鞋子,小心地踩着黑滑的石头下去,在清凉凉的河水中把它们捞上来,往往能玩上一个夏天。
小河从我家门口流过,一直向南,流经外婆家。四五岁时,我就敢一个人去外婆家,因为沿着小河走,就不会迷路。小河流到外婆家的后门,已经宽阔了不少,河水也显得幽深。常常看见外婆搬着一个装满衣服的大木盆,轻轻推开板门,走下几级石阶,在河里洗衣服。那时,外婆偶尔会用木槌来洗衣,这在岛上并不多见。衣服浸湿后,用洗衣槌捶过几下,再抖开来到河水中荡一荡,就洗好了,连肥皂都没擦。我一直以为那是外婆出于节俭。多年后,讲起少时我在外婆家玩疯了,误把一桶河水当成井水喝的事,外婆笑呵呵地说:“幸亏当年我们洗衣服很少用肥皂,否则你喝了那么多的河水,还不闹肚子?”至此,我才明白,河水的清冽,来自清水一样的人们。
岁月像河水一样流着,小河被岁月几度改了容貌。先是小河变短了,原先河水流过的一处被填上土石,造了房子,短了一截的小河与另一条横向的河流相接,河水从此变了方向。沿着小河走,再也走不到外婆家了。渐渐地,小河变瘦变轻了,两岸水草密长,交于河中,河底淤积,细流孱弱,呜咽无声。在外求学,每逢假期回家,走在乡间小道上,我常常会忘了身边的小河。站在家门口,我会跟曾在河边一起玩过的伙伴笑聊往事,却很少再望一望小河,望望她逐渐离去的身影。
然而,身处异乡,小河仍会流入我的梦中。在儿子稍稍懂事的时候,我给他讲年少旧事,总离不开那条小河。譬如,夏天赶鸭子到河里洗澡,看着鸭子戏水的欢样,忍不住自己也扑入晶亮亮的河水中。譬如,黄昏跟着奶奶把新摘的瓜放到河里冲洗,有一只瓜像小船般顺流而下,我在岸上追着跑到天黑。譬如,抽水机把小河的水抽到旁边的稻田里去灌溉,随着白花花的水流冒出来的,还有那些迫不及待的鱼儿,有时一跳就跳到了我们脚下。儿子听了,总会咯咯地笑得咧开了嘴。
直到一年春节,带儿子回老家,儿子指着被水草覆盖、淤泥填塞、踪迹半隐的小河说:“妈妈骗人!”关于小河的故事不会再讲了,而关于小河的记忆仍夜夜沉压在心头。
父母搬到城里后,我很少再回老家了,最近一次是去送别一个亲戚。从山上的墓园下来,路过小河,看到河道正在改造,两岸间的距离已增了不少,似乎比早年的还要宽阔,河岸正用大块的方石砌着,河床淤泥也被清理了不少,施工现场的河水并不清澈,但让人觉得水面之下搅着一团活气,把人的心和河的记忆都搅活了。
走在我前面的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和一名砌岸的工人打起了招呼。对方看上去已有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皮肤黝黑,尽管有好多年未见,但我还是能认得出来,他是邻村人,早年当过泥水匠。“你都这个年纪了,怎么不在家享清福,还干这重活?又不是没钱花。”父亲对他说。“别的活我现在也不会接了,但是改造河的活还是想干,这些年,还真委屈了这条河。”他停下手中的活,望了望小河消瘦的身姿,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疼惜之意。父亲笑笑,递给他一支烟,走了。“这次总该让她活过来了!”身后,那人亮着嗓子拖长了音说道。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些年来淤积在心头的伤感,已化为清澈的河流,潺潺而去。
每一条河流都是一个生命,都有过青春与热闹,有过寂寥与无奈,但也可能就此从容步入永恒。人们打理着河流,也打理着自己的人生和家园。
岛上的河流是另一片海洋,曲曲折折也是一种波澜壮阔。当我们怀抱它们,我们也就成了自己的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