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人家
港畔舢影岁月悠悠
翁盈昌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10月13日 第 02 版 )
“阿哥哎,舢舨快摇来噢!阿拉老婆快要生了,肚子痛得不得了啦!”每当夜色浓稠,尤其天快亮的辰光,沈家门港的晨雾里,总飘着鲁家峙居民焦急的喊话。那声音裹着海风的咸湿,掠过粼粼水波,成了老港畔最揪心也最寻常的晨曲。
为了接住这份深夜里的期盼,摇小舢舨的船老大们从不敢睡死。只要喊声落进耳里,一骨碌爬起来就去解缆绳,橹桨一摆,小小的舢舨便破开夜色,往对岸赶。船上载过捂着肚子呻吟的产妇,载过攥着药方急着求医的老人,载过提着菜篮赶早办喜酒的乡亲,也载过揣着鱼汛消息的渔民——每一趟摇晃的航程,都系着鲁家峙人的生计与安危。
鲁家峙人是真的离不开渡船。那时的小岛没有街市,柴米油盐要去对岸沈家门买,渔网绳索要去沈家门备,娃娃们背着书包要去沈家门上学,谁家有个头疼脑热,更得靠渡船送进沈家门的医院。就连出岛上班、走亲戚,也离不开这方寸舢舨。反过来,沈家门的人也盼着这条航线,乌贼汛一到,几百个妇女挎着竹篮过港,在鲁家峙的晒场上剖乌贼、腌海蜇。天刚蒙蒙亮,又有青年扛着竹竿去晒鱼鲞,港面上的舢舨,来来往往载的都是烟火气。
没有自家小船的人家,进出这悬水小岛只能租船,“摆渡船”便这样应运而生。最初的摆渡船,是清一色的木质小舢舨,五六米长、两米来宽,载重量不过一二吨,没有风帆,没有桅杆,船底是扁平的浅型,能贴着港底的泥涂。船头的模样也随性,有方头的敦实,有圆头的灵巧,有尖头的轻快,还有船首呈倒“八”字的,像把小剪刀,能悄悄剪开波浪。这条沈家门到鲁家峙的航线,便是当时两地人唯一的“公共交通线”,舢舨摇过的波痕,织就了小岛与大岛的牵连。
在沈家门港摇橹,光有蛮力可不行,还得懂潮水的脾气。港里的潮水24小时不歇地变,顺风顺水时,橹桨轻轻一推,舢舨就像顺着绸带滑走;可要是遇上逆风斗水,胳膊摇得发酸,船也只在原地打转转。尤其初二、十六涨大潮时,连航线都得绕着走——先贴着港边往上摇一段,等潮水稍缓,再斜斜地切过去,这样才能省些力气。千把米的距离,顺流时几分钟就到,遇上涨潮,就得再多摇三五分钟,那橹桨摆过的弧度里,全是船老大的门道。
老李就是这摆渡人里的一个。19岁那年,他初中肄业,就攥起了“倒笃彬树”,一天天在风里来、雨里去。沈家门港的晨雾见过他的身影,暮色里的浪花听过他的吆喝,一渡又一渡,把客人稳稳送到对岸。
做这行,要想多挣点,既得勤快,还得灵活——天不亮就出工,月亮升得老高才收船,饭常是家属送到码头,蹲在船板上扒几口就算应付。风餐露宿是常事,忍饥挨饿也不稀奇,更怕的是遇上危险。有天夜里下着毛毛细雨,为了避让迎面冲来的大船,老李猛地一扳橹,小舢舨“咚”地撞在大船的锚缆上,跟着潮水就往一边倾斜。“扑通”一声,他被甩出了船外,偏偏又不会游泳,只能下意识死死拽住橹带。万幸船上的乘客手快,七手八脚把他拉进船舱,才算有惊无险,捡回一条命。
也不是没有热闹的时候。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当地驻军在鲁家峙岛放映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消息一传开,想过港看电影的人挤破了头。“师傅,侬摇快一点!不然阿拉就要错过了——这电影难得看一回啊!”乘客们在船上急得直跺脚,老李和其他船老大们便铆足了劲摇橹,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衣裳湿得能拧出水,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可看着乘客们眼里闪着光的模样,听着他们嘴里念叨着“梁山伯”“祝英台”,再累也觉得值,心里头暖暖的。
那时的摆渡人,连吃饭都拴在船上。没有电灯的年月,鲁家峙的道头上还得点“天灯”——其实就是盏泥螺灯(所谓泥螺灯就是防风的煤油灯)。天灯一亮,就意味着夜航开始,摆渡费也从白天的2分涨到4分。昏黄的灯光映在水面上,像一颗跳动的星,指引着晚归人的路。
后来,坐摆渡船的人越来越多,原先只能载8人的小舢舨渐渐不够用了。1959年,渡轮公司添了6艘木质摆渡船,每艘能载20多人,才算勉强应付。可到了乌贼丰收季,几百名妇女夜里过港剖乌贼鲞,清晨又有几百名青年去晒鱼鲞,小小的渡船还是挤得满满当当。1960年,公司索性新造了一艘大渡轮,能载120多人,船身是木质的,模样像木匠用的木斗,阔头阔脑的,稳当得很。
日子一天天过,港畔的变化也越来越大。公交车、私家车多了,跨海大桥也架了起来,海底隧道也通了,坐渡轮的人渐渐少了。曾经穿梭不息的舢舨,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2014年7月27日傍晚6时,一艘白色的“沈渡3号”缓缓靠上码头,这是沈家门到鲁家峙渡轮的末班航次。当缆绳系紧的那一刻,这条跑了几十年的航线,终于停了下来。
从此,沈家门港的晨雾里,再也听不到“阿哥哎,舢舨快摇来噢”的喊声。就像古诗里说的“旧迹已随流水去,空留渔火照寒江”,那些摇着橹桨的岁月、那些载着烟火的航程,都成了老港人心里最温柔的回忆,在潮起潮落间,静静沉淀成一段悠悠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