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诗路文化

寄禅思于山水化神圣为笔墨

——晚明文人张岱笔下的普陀

李松龄 韩伟表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8月30日 第 02 版 )

说起明代文人张岱,舟山文史界不可谓不熟。在他的笔下,普陀山的自然风光美轮美奂,“海天胜境”的美好展现得淋漓尽致,引人无限遐思。也许这也是普陀山除佛教文化兴盛之外,“携山海之胜”名声远扬的根源所在,也为“国际海岛旅游胜地”品牌之后的不断深化打造提供文化借鉴。

张岱(1597—1689?),明清之际诗文家。一名维城,字宗子、石公,号陶庵、蝶庵。绍兴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侨寓杭州。出身于书香门第,早年受李贽及公安派、竟陵派影响较深,不事时文八股,贬斥理学。明亡,入嵊县(今嵊州)西白山中著书。为晚明散文小品大家,文笔清新,时杂诙谐,作品表现出明亡后的怀旧感伤情绪,多脍炙人口之作。著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诗文集今存《琅嬛文集》《张子文秕》。另著有《石匮书》,现存《石匮书后集》,记载崇祯至南明史事。今人有《张岱诗文集》整理本。

张岱普陀之行的缘由

张岱于崇祯十一年(1638)游览普陀山,这次远游是受其信仰佛教的母亲影响,游玩山水,参览名胜。然而,此次游览他与众多香客不同,不仅是为了烧香敬神,求佛许愿,而是赋予了普陀山另一种“情志”。他在文章开篇就立论,定下了基调“补陀以佛著,亦以佛勿尽著也”。这句话是全篇的文眼,张岱一针见血地指出,普陀山的光芒被其佛教圣地的身份所掩盖。绝大多数香客“见佛则去,三步一揖,五步一拜”,而对普陀山本身的山水奇绝却视而不见。这使得普陀山虽名扬天下,但其自然之美在文学地理中却是一片空白。正是在此背景下,张岱提出了自己此行的使命:“余至海上,身无长物足以供佛,犹能称说山水,是以山水作佛事也。”这是一种全新的价值观。当众人以“钱米”供佛时,张岱宣称自己将以“笔墨”供佛,用生花妙笔为这片被忽略的山水立传。他自豪地宣称:“自今以往,山人文士欲供佛而力不能办钱米者,皆得以笔墨从事,盖自张子岱始。”这不仅是一句戏言,更是一篇文学的独立宣言。它将文学创作提升到与宗教供奉同等甚至更高的地位,强调了文人以自身笔墨发现美、记录美、创造美的独立价值。这是晚明个性解放和文人自觉精神的极致体现。

《海志》中的别样普陀风情

张岱注重实录,擅长对山水景致进行传神勾勒,突出其特色。

“归途见日出,天涂朱,无光泽,日呆白而扁,类果盒。渐升始满,方有芒角射人。吴莱谓:‘日初出,大如米筛,薄云掩蔽,空水弄影,恍若铺金僧伽黎衣,或见或灭。’此言其光满注射之状,非初起时也。余所言扁,意天际阔大,方升时,远处倚徙,尚见其仄。昔人云‘日如蒸饼’,或形似之。”

张岱刻意摒弃“日出江花红胜火”的烂漫想象,以冷静的客观记录呈现视觉真相:“天涂朱,无光泽”——破晓时的血色苍穹竟无辉光,“日呆白而扁”——初升之日苍白扁平如食盒。这种祛圣化描写与吴莱“铺金僧伽黎衣”的佛化意象形成尖锐对比,体现晚明文人“格物致知”的实证精神。尤以“呆”字绝妙——非惯用之“皎”或“皓”,而取呆滞无神之态,忠实记录日光未焕时的物理本相。吴莱描绘的是光晕满盈时的辉煌瞬间“光满注射之状”,张岱则聚焦于光芒未绽的物理本真。两相对照既破除前人书写定式,更暗合全文“破妄显真”的宗旨,正如前文他所强调的“以山水作佛事”,此处亦剥离关于日出的诗意想象,还其自然本相。

《海志》还以其奇崛的笔法,挖掘了普陀别样风貌,展现了一个动态的、可感的普陀。触觉上,登招宝山时“风劲甚,巾折角覆顶上,衣觱觱翻腷,箴率自绽”。他不仅写风大,更写风如何撕扯头巾、鼓动衣服、甚至仿佛要把线脚崩开,极尽夸张之能事。视觉上,在三山大洋,风浪“轰怒非常。或大如五斗瓮,跃人空中,坠下碎为零雨。或如数万雪狮,逼入山礁,触首皆碎”。比喻奇诡磅礴,将无形的巨浪化为具象的“瓮”“雪狮”,画面感、冲击力极强。听觉上,写潮音洞“吞吐怒潮,作鱼龙吼啸声”;写夜半风定后“山奥月黑,短松怒吼,张髯如戟”。声音被赋予了形态和性格。在如此美妙的情景下,他还产生了幻觉“舟如芥,人如豆,闻人声嘤嘤如瓮中蝇”,极写其高险,并生出“余亦芥中豆也”的渺小之感,充满哲学意味。

除了美景外,张岱还细致记录了普陀山的民俗特色。例如,撒纸钱拜龙,“舟人撒纸钱水上,仆仆亟拜。余肃然而恐,毛发为竖。问渠何拜?答曰“有龙也。”香客燃顶燃指,“是夜,多比丘、比丘尼燃顶、燃臂、燃指,俗家闺秀亦有效之者。爇炙酷烈,惟朗诵经文,以不楚不痛不皱眉为信心,为功德。”以及普陀山的货郎芦舍“市海贝、蛳螺、风藤、风兰、佛图山景之属。寺门伫立,皆四山五岳之人,方言不辨,中多漳州人,绛帻赭衣,是钓船上水手”等,笔触冷静,近乎白描,这为明代海洋民俗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

“余问住僧‘志中言潮音洞大士现种种奇异?若住此,曾见乎’,僧曰‘向时菩萨住此,因万历年间龙风大,吹倒石梁,遂移去梵音洞住’。余不敢笑,作礼而别。”

对于信仰佛教的人来说,烧香拜佛,寄托佛祖,仿佛已是家常便饭,而对张岱来说,他既关心这些“信仰”,可当住僧说起菩萨搬家的事后,他既想笑,又不敢,如此忍俊不禁的表情正是他既亲近佛又敢于疑佛态度的彰显。

“以山水作佛事”的当代回响

张岱“以山水作佛事”的本质,是将自然体验上升为一种精神修行与生命感悟。在当代语境下,其意义不仅在于个体心灵的安顿,更在于为文明发展提供另一种可能,以审美超越功利,以生态平衡人类中心主义,以文化传统滋养现代性批判。这种态度呼吁人们重新审视自身与自然、历史、文化的关系,在物质繁荣之外寻找更可持续的精神家园。

然而,当代社会人们常被消费文化和功利主义主导,人与自然、与自我逐渐疏离。张岱的山水佛事态度强调“少欲知足”,通过极简的自然体验,丰富精神世界,而非依赖物质堆积。这种理念可批判现代社会的物化倾向,倡导一种更简约、更具精神内涵的生活范式。中国自古就有“天人合一”的思想,张岱的山水书写给予传统文化一定的传承。其在《海志》结尾将山水关系与人体结构类比:“而补陀又簇居山窟之中,水之不能离山,性也。使海徒瀚漫,而无山焉为之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是有血而无骨也。有血而无骨,天地亦不能生人矣,而海云乎哉。”提出了核心的观点:水不能脱离山而独立存在,正如人体需“肌肤之会,筋骸之束”的骨血相融。若大海只有浩瀚无垠之水而无山峦为依托,则如“有血而无骨”,违背天地生人之道,更违背海洋存在的本质规律。

如今,在全球化浪潮下,“天人同构”的传统文化思想正在转变成“以人为构”,“城市化”仿佛已经成为现代文明钢筋水泥建设的一张名片,而那些中国古典园林建筑只能作为传统与历史的遗存,如何让更多中国美学元素绽放与应用依然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是我们思考的课题。

作者单位:浙江海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