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人家

东海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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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舟山日报 》( 2025年08月22日 第 05 版 )

1

起风了。岱衢洋的浪头开始暴动,数着帆船的根根肋骨,涛声如訇。整一个夜晚,风暴不息,橹、舵、篷索不停呜咽。那一刻,男人们把外打水揉进心底,绝望中抱成了团。

扎在海底的那根铁锚此时仿佛已快扛不住渔船的颠簸;那盏煤油灯更是晃荡不停,它听到了被涛声打湿的祷词。

台风疾走。整个外打水怵在石岗上,裸着身,在杂树乱草中颤抖。外婆用一张破漏的渔网,将整个灰瓦屋顶罩上。暴风呼啸的声音尖利而嘶哑,如过往的日历被岁月的霜花揉破。

外婆说海龙王有99个女儿,她们出嫁时就会掀起大浪。

东海是海,东海不是风景。

2

台风过后,外公本家的三伯发了一笔横财,海岙的沙滩上卷来了10多根木材。每次台风停歇后,三伯总去捡漏,这是他的例行,每次都不会错过,一张烂船舵、两根断木材,都是期待。

那一年三伯在乱礁间看到了一具遗体。他没离开,而是在海岸上找了块空地把它给埋了。他说,总要有地方安放灵魂,那坟是简陋了点儿,可不至于让灵魂无处安放。

五十年前的那场风暴带走了外打水的三条渔船,后来,每逢阴历十五,外打水的女人们就会在海礁上烧纸钱。火光巡睃着她们悲伤的脸庞,像点亮一张张挂着岁月的家谱,一本本在海水中浸泡。

东海是海,东海点着一副香烛。

3

当6月的潮汐漫上公猪头时,外公正站在东福山海面的船头上,把渔网撒向那片铁青色的水域。

他的手臂上有七道疤痕,每道都是岱衢洋用盐渍的牙齿留下的雕刻。后来我听到“海婚书”一词——将一生交给大海的人,身上就会留下这种蓝色的淤青。

潮水退去,外打水的滩涂露出它溃疡般的伤口。礁石上的牡蛎尖锋一般,刺破我的脚底。血渗进淤泥的刹那,我记起外公说过的一句话:“海是倒悬的坟场。”

有比我外公更苍老的男人走过,他的手上经常拎着一只瓶子,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外婆说,那里面装的是酒,是船上提神用的。

我从没见过外打水的男人们上岸时醉醺醺的酒气,却知道他们沾在靴子上的鱼鳞和腥气。每风开船时,没人去问从海上回来的路——那可要问海龙王的心情,回来的脚步是一家子亮着烟火的幸福。

东海是海,蓬莱不是仙境。

4

有一年整整两个月,外公在嵊山滞留。那时,他每天看着海平线,看海平线由铅灰转为靛蓝。他后来说自己想外打水,想公猪头那里升起的霞光,和斜阳撒下的金光。

当那张帆落在公猪头的山礁上时,阳光穿越而来,海面浮着无数银光闪闪的水母,整个天空像是倒扣着,映着外打水。外公笑了,那一刻,他古铜色的老脸闪出孩童般的光泽。

这时,船上的男人都喊一声“到了到了”,一如他们在洋地里梦游的那句“回家”。扯篷回家那天,正是黎明,正在涨潮,有个男人还把酒壶摔扁了,他憋坏了。

东海是海,孤寂和荒凉是大海的孪生兄长。

5

鱼汛最好的月份,外公的脸上开满了阳光。他给泊在公猪头的渔船系上红布条,在船头撒下一把糯米,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离地三尺有神灵”,然后把白酒倒进海里,不一会儿海面就激动起来,泛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外公说年成不好时会有残缺的鱼货:缺螯的梭子蟹、独眼的黄鱼、只有半扇贝壳的蛏子。外婆说这是海在讨价还价,需要用猪、羊敬献给海龙王。

外公说,这是娘们的说法,是仇江门的大塘拦了大黄鱼的归路,滩涂也越来越少,鱼的子孙无处安放,或敲罡断魂,或颠沛零落。

外公最后一次出海是个阴天,他已经好久没出海了,喉咙吃不下饭。他说要再看一下公猪头,看看公猪头外的岱衢洋,那个海水最湍急的水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先民们世代捕捞上来的不是海鲜,而是大海馈赠给岛上生民的时光。

东海是海,是安放灵魂的地方。

6

外公说渔民的眼睛里,那些常年盯着海平线的人,瞳孔会变成浅灰色,最后连梦境都泛着盐霜。

我12岁那年准备去宁波老江桥。那一刻,外公掰开我的眼皮,满意地点了头说,“颜色够深了。”

那是我第一次准备去宁波,却也是第一次没去成老江桥。

现今我成了个半吊子作家,当有人问我老家在哪里时,我会指指自己头顶尚还乌黑的头发。这是12岁那年准备去老江桥那儿最明亮的纪念。我听得见自己那一刻喜悦的心跳,但最终未能迈出岛门却听到了梦碎的清响。

东海是海,岱山不是传说。

7

如今夜晚写作,我会把台灯调成渔火的橘黄色,让影子在墙上摇出波浪的弧度——这大概就是自己所在意的“海洋个体意识”,就如外公外婆家那份晒透的鱼干,那块藏着添鲜的蟹黄饼,还有暴走的台风和已经走丢了50年的粗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