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人家

球桌流年

阿蒲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8月14日 第 06 版 )

乡下孩子的天地,往往只有巴掌大。谁家添了件新东西,全村老少便像过年般喧腾。五年级时,不知谁家搬来一张康乐球桌,我的魂儿立刻被那光滑的桌面吸住了。饭顾不上嚼,觉也睡不踏实,只恨不能化作一根短杆,永久钉在那方寸天地间。

短杆戳着浑圆的球,“啪”一声脆响,球子便如受惊的活物四散奔逃,在桌上乱滚,最终“咕咚”坠入袋中,周围便爆起一阵哄笑或叹息。那清脆的撞击声,小球滚动的弧线,人群瞬间的喧哗与屏息,至今仍硌在耳蜗深处,清晰可闻——那小小的康乐球桌,竟是我通往台球世界的第一道窄门。

初中时,镇文化中心新添了几张墨绿色的标准台球桌。体育老师张国忠,是镇上公认的“杆王”。暮色初合,露天球桌旁便围满了人。雪亮的灯光倾泻而下,将地上的人影拉扯得摇晃如幢幢魅影。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拼命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屏息围观张老师与沈家门来的好手“斗法”。杆起杆落,白球如臂使指,彩球应声入袋,酣畅淋漓,令人沉醉——那杆尖划出的弧线,球体碰撞的脆响,围观者压抑不住的惊叹,构成了少年时代一段明亮澄澈、带着光晕的珍贵时光。

高中寄宿,双休日回老家,邻居家院里那张蒙尘的旧台球桌,便成了我消磨时光的驿站。看村民笨拙地握着球杆,毫无章法地推杆击球,台球像顽皮的小兽从桌上蹦到地上,几个人便手忙脚乱俯身去捉……那情景,倒更像一场滑稽的追逐游戏。考入舟山师专,我硬是从每月紧巴巴的两百元生活费里,挤出点滴硬币,只为换取在校门口那间狭小的“阿三小店”的球桌旁悠然半日的资格。“阿三小店”老板知晓学生囊中羞涩,常慷慨地拿起球杆,陪我们这些穷学生练上一局又一局,分文不取。后来毕业分配到桃花岛教书,台球桌渐渐淡出了日常。双休日或节假日回沈家门,若百无聊赖,便约上高中老友,一头扎进佛国商城地下那烟雾缭绕的台球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台球房,俨然一个喧腾的小江湖,青涩的学生面孔与混迹社会的各色身影,在劣质香烟的蓝雾里交错。为了省几块钱多打片刻,我们曾趁着老板转身,悄悄将入袋的黑八摸出,放回台面……被发现后,老板皱着眉警告几句,我们便厚着脸皮嬉笑认错,风波也就过了。明辉那小子,打黑八上了头,一杆抡圆了,“哐当”一声巨响,球杆尾巴狠狠砸在墙角,引来一片侧目;海峰则如老汉推磨,伏在案上瞄了又瞄,迟迟不肯出杆,急得人抓耳挠腮……我嘴上佯装埋怨,心里却漾开一片暖暖的欢喜,仿佛时光并未走远。后来不知为何,佛国商城那喧闹的地下世界,连同我们的青春据点,悄然关张了。

再往后,日子如流水推挤着般前行。台球这位旧友,便如退潮般,不知不觉从我生活的滩涂上悄然遁去,被摄影的快门声和篮球撞击地板的闷响悄然替代。一次,我扛着相机踏上小干岛。通往欧华船厂的水泥路面上,竟有三四张台桌静置在灼灼烈日之下,绿绒布被晒得褪了色。此刻,唯有一对父子在打球。男人光着黝黑的脊背,汗水在阳光下闪亮;孩子小小的身躯俯在桌沿,全神贯注地瞄着母球,那凝固的侧影投射在空旷滚烫的水泥地上,竟显出几分孤寂又执拗的意味,我眼眶发热,时光的筛子滤去了往昔的喧嚣人声,也漂白了曾经那份不管不顾的浓烈。

如今单位健身中心设有台球房。每每饭后匆匆赶去,早已有人拉开架势,激战正酣。更有甚者,下午一下班便窝进那方绿茵,与球友切磋,直至深夜。后来结识了小顾同志,他常在微信上唤我:“蒲老师,走,杀几盘去!”于是,东港“而立”台球房里,便多了两个鏖战至夜半的身影。小顾球技精湛,走位、力道、旋转都颇有章法。每见我莽撞出杆,便老到地指点:“得学会‘控母球’。高杆、低杆、加塞、吃库,这些功夫都得练。”听着他的话,我收起浮躁,沉下心,在墨绿绒布上笨拙地练习那些陌生而精妙的角度与力道,感受母球在杆尖触碰下微妙的变化。

台球静卧绿茵之上,看似沉默温顺。然而,一杆击出,白球与彩球碰撞的刹那,便开启了一场力与角度、旋转与反弹的精密对话。每一次碰撞的轨迹,每一次入袋的弧线,都是一次微观宇宙的精确演算——是对物理法则的驯服,是渺小个体在有限疆域内,对“绝对控制”与“几何美感”孜孜不倦的微小证明。这方寸之间的计算、预判与博弈,竟也暗合着人生路径上那些需要屏息凝神、审慎落子的关键时分。

前些日子,开车路过城郊。夏日灼热的空旷水泥地上,赫然又见一对父子。父亲挽着裤腿,儿子踮着脚,正俯身瞄准。彩色的圆球在褪色的绿绒上跳跃滚动,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这一幕,像一枚无声的印章,猛地盖在记忆深处。那一刻,我忽然彻悟:无论球桌辗转于尘土飞扬的乡间院落、喧腾的地下室、冰冷的写字楼角落,还是灼热寂寥的船厂路边;无论握杆的手从稚嫩变得粗糙,身边的玩伴换了又换;我们投向那方寸绿茵的热切目光,屏息凝神瞄准未知的每一次击打,其本质,都是生命本身投向浩瀚时间的一次次微小、专注而执着的练习。它无声丈量着从莽撞少年到沉稳中年的迢迢路途,更在日复一日的磨洗中,淬炼着我们面对生活时,那份永不磨灭的、如瞄准般沉静而专注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