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春秋

蒲斌军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7月22日 第 05 版 )

  □蒲斌军

  重锤之下,老屋如耗尽最后气息的垂暮者,轰然仆倒。踏过狼藉的断砖残瓦,一片撕裂的黄纸攫住目光——竟是五年前我亲笔写下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墨痕犹在,屋宇已殁,无言的凄惶如暮色沉沉压下。

  所谓老屋,不过是三间低矮平房。主卧、次卧、客厅、灶台、茅厕,局促分明。院子倒是开阔,四十余平方米,曾盛放过无数有声有色的日子。此前,一家人蜷缩于四合院盘根错节的家族根系中。几代人挤在一处,口舌纷争如苔藓悄然滋生,母亲与奶奶间的龃龉尤甚。

  待二叔成家添丁,四合院已拥挤不堪。最终,拿着几百斤谷子,我们搬出世代栖居的门庭,暂栖祠堂旁一间小屋里。三口人挤在漏风渗雨的狭笼,夏日蒸腾如屉,冬日刺骨如窖。父母省吃俭用,五年后,终于在离老宅几百米外,立起了三间属于自己的平房。有了方寸之地,有了自主自由的空间,母亲紧锁的眉宇,也仿佛被吹进了一丝旷野的风,渐渐舒展。从此,这三间平房便成了一家十余年安稳的舟楫。

  乡村夏夜,我与表兄弟卷席铺在过道水泥地上。卧看流萤绕梁,点点微光如碎星散落人间;侧耳倾听,瓦隙间蟋蟀唧唧,如暗夜低吟浅唱,丝丝缕缕缠绕耳畔。父亲抿着老酒,重述“塌东京涨崇明”的传说,我歪头凝望翁家岙山后黝黑的轮廓,心早已飞至长沙,幻想弯腰拾取奇珍异宝的惊喜。

  初夏栀子花开,洁白簇拥枝头,幽香浮动,沁人心脾。折几枝插入清水玻璃杯,陋室顷刻清芬缭绕。爱美的表妹采一朵斜簪发际,如风跑远,只余那抹洁白在鬓边跳跃。院中,蜈蚣在墙角蜿蜒,留下细密如篆的足迹;瓢虫“啪”地展开红底黑点的鞘翅,倏忽遁入空中。梁上燕子筑起泥巢,叽喳扰梦,我曾举竿欲捅,被母亲断喝钉住:“那是家宅祥瑞!”暮色四合,蝙蝠如诡秘精灵,划着莫测弧线低空掠过,我与哥哥挥舞竹竿劈砍,偶有黑影应声坠落,便引来一阵恶作剧的狂笑。

  院角小水潭,后来挖成池塘。我将钓获的鲫鱼、泥鳅、黄鳝悉数投养。闲来掘出蚯蚓,蹲在塘边凝神垂钓,水面浮漂微颤,漾开的涟漪里,荡漾着无忧的光阴。小屋更是精神初航的港湾。方桌油墨斑驳,是我临帖的见证;昏暗的灯下,雪莱、拜伦、徐志摩的诗句如甘泉入心,沉醉于那些滚烫而自由的词句;做过多少少年绮梦,在脑海中与意中人执手,构筑虚幻的琼楼玉宇;甚至尝试在花盆里种下咖啡豆,只为品尝亲手培育、焙炒的苦涩,那微小的收获竟也蕴含丰盈的快乐。

  卧室薄薄的隔板那边,便是弥漫烟火气的灶房。至今舌尖仍萦绕母亲煎蛋的滋味——菜籽油在铁锅里滚沸,嗞嗞作响,腾起勾魂的浓香。母亲娴熟倾入蛋液,“滋啦”声大作,金黄在油花簇拥下迅速凝结、翻卷、定型,一张薄脆喷香、油光诱人的蛋饼便成了。寒冬腊月,最爱蜷缩灶膛深处,点燃拾来的枯枝,架上粗柴。烈焰燃尽,便在温热的余烬里煨烤年糕。年糕鼓起焦黄小泡,浓郁的米焦香霎时弥漫灶间——那暖融融的焦香,是凛冽冬日最贴心熨帖的抚慰。

  斗转星移,邻舍纷纷竖起簇新小楼,唯我家三间平房日渐黯淡,风雨剥蚀,如一件被时光遗忘的旧衣。难以言喻的自卑,如藤蔓悄然爬满心房。周末同学欲访,我总推说有事婉拒;暑假笔友千里而来,远远望见那寒碜低矮的屋子,我顿时满面羞赧,寻个笨拙借口,近乎狼狈地逃离了那无地自容的窘迫。

  入读师专那年,哥哥也到了婚龄。父母咬紧牙关,决心拆旧建新。数月后,一栋贴白瓷砖的小楼拔地而起。我搬入其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窗明几净。新房建成,只留边角老屋作杂物间——那曾是我的卧室。黄昏踱步于此,半截灶台突兀指向天空……

  父母亦如老屋般,渐次沉入了时光深处。先是父亲,多年操劳熬尽了他的油灯,十年后母亲亦随父亲而去。我如断线风筝漂泊于外,故乡成了地图上日渐模糊的记号。那幢贴满白瓷砖的小楼,亦如当年老屋般被时光遗忘。院墙颓圮处,野草汹涌漫过昔日的水泥小径;瓷砖剥落,露出内里陈旧黯淡的砖体,似一条条褪鳞的鱼,无声地曝晒于日光之下。唯有院中栀子花在无人照管中疯长,密密匝匝地开成一片野性的雪海,风过时,徒然将浓烈的香息抛掷于寂寥之中——那清芬再无人簪于鬓边,亦无清水的玻璃瓶等待供养。“唯一真实的乐园是失去的乐园。”废墟之上,昔日喧嚣鼎沸的生活图景如默片闪回:母亲灶前专注煎蛋的身影,父亲酒酣耳热的絮语,孩童挥竿逐蝠的喧闹……墙体飘零的“生如夏花,死如秋叶”纸片,此刻咀嚼,竟尝出另一番况味——老屋静美如秋叶凋零,它曾绚烂如夏花的日子,却在我心版上刻下永恒年轮。

  当老屋在尘烟中归于寂静,它正以另一种更坚韧的方式,在记忆的沃土深处扎下根须。而小楼亦在时光里褪尽浮华,静待下一次倾颓。故乡终成荒芜的遗址,唯剩那纸片上墨痕未干的箴言,年复一年,在春泥深处酝酿着无声的轮回——原来所有被生活倾覆的,都沉潜为心底不熄的源泉,于遗忘深处,默默供养着灵魂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