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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边人家
鱼享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6月01日 第 02 版 )
□鱼享
我生活的这个岛城,是个陆域小县,海洋大县,源低流短,井是百姓生产生活的重要水源。掰着手指算一算,在这个小村庄里,不说很多人家私有的,仅以我妈家为中心,就有多少口公用水井:梅树湾水库河井、备战井潭、食堂河井潭、田中央井、杨家道地井潭……十个手指不够用。
当年我妈从隔壁小山村嫁到这里来时,门前那口井早就在了,村里人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是谁挖的。不过,这口井只能用来洗涤、浇灌,不能饮用。因为井的北面是水稻田,水源在地下是相通的吧,井水有时有泥土味,有时有肥皂味,有时显得浑浊,如果尝一下,肯定没有“坑道井潭”的水那样甜丝丝的,但这一点都没减少乡人们对它的需要。
井前面的老汪家自然是使用的“主力军”,大到被子棉衣,小到筷子汤匙,都要拿到井边洗。他家后窗上、台阶上,经常放满了将洗或已洗过的东西。老汪的老婆和两个女儿最喜欢依在后门框上,看人家洗东西,有时一边嗑瓜子,壳吐得老远,给洗东西的人送礼似的。老汪的二女儿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膝盖以下和一个小臂前半截都截掉了,拖着一条凳子行走,井台如同她的工作台,洗个不停。她整天笑呵呵的,脸蛋红里透白。洗刷时,她衣袖卷得高高,露出残缺的前臂,满是疤痕,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绳子和水桶底,往井里一扔,绳子却还牢牢抓在手中。水桶口朝下,“咚”地一下,扣进水里,她拉住绳子一拽,桶就给拽正了,正好水满桶。然后使劲往上一提,再用残缺的手臂一缠,水桶就提出了井口。后来,她装上了义肢,嫁给了隔壁村的国韩,生了个大胖小子,再回娘家来,就都是她老公帮老丈人家忙里忙外的。她只是靠在后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井边来往的乡人。
每天最早来打水的是井左边的“拐脚狗”家。他家养着一只老母狗,一年四季都在怀小狗,走路一拐一拐的,乡人就把狗主人也叫做“拐脚狗”了。“拐脚狗”70来岁了,总是叼着一根烟,咳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烟却还是叼得牢牢的。夏天的早上,四时刚过,“拐脚狗”夫妻俩就来打水去浇菜了,男的挑水桶,女的拎打水桶,乡人都说他们恩爱。打水桶扔进水井里的“咚咚”声像是这一带的起床号。老汪家儿子意见很大,有一阵子就用一块木板,给井盖上了盖子,还叫他做铜匠的小兄弟给弄了个扣,把井锁起来。“拐脚狗”夫妇早起吃了个“闭门羹”,就在井台上坐下来,“咳咳咳”“咳咳咳”的咳嗽声一直响,老汪家的儿子还能睡安稳?毕竟不是他家的井,老汪家儿子也只好把井盖扔一边去了。那年初,“拐脚狗”老婆摔了一跤起不了床,整个人像村里生了病焉儿吧唧的树木一般,但并没有彻底枯萎。“拐脚狗”却在某一天夜里不声不响地死了。井边的“咳咳咳”也永远地消逝了。
井的右前面是玉球家,她家房基夯得特别高,走进她家去,要走五六级台阶,乡人叫他们“高步坎”人家。她的老公是“大木”,就是在修造船厂做木工,夏季修造船比较忙,下班回来总是一身汗一身油。她家院子里有井,但他们都要来这边洗。男的打起一桶又一桶水,“哗哗”地冲身子。玉球用一个大脚盆,“大汤大水”地洗她老公的工作服。井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着,脏水积在井边的浅浅排水沟里来不及流出去,井台周围便成了湿嗒嗒一大片。
这种时候,要是“大哑巴”也正好在井边洗东西,就会端起盆,站得远远地看着。她只会发出“哈、叭、嗯”这样的声音,长长的辫子又黑又粗,垂在脑后,对着玉球家一通比划,手势很快,并且用瞪眼和撇嘴强化自己的手势所表达的意思。乡人们则向她翘起大拇指,表示对她这个“代言人”的赞成和感谢。
老汪家的亲家,住在井的东边长弄堂里,也经常会来洗刷,或者打了水去浇菜;“西边人家”也会拎个大脚桶来洗床单被套;“供销社老板”甚至会隔几条弄堂来挑几担井水。乡里乡亲的都爱光顾这口井,即使家家后来都有了自来水、洗衣机。只有“理发店阿三”的儿子对这口井敬而远之。因为在“理发店阿三”还能拎得动他的日子里,三日两头要拎着他的两只脚,把他倒悬在井口,喊叫着再不听话就要把他扔进井里去。前一阵子,我在我妈家前面弄堂里还碰到过他,小伙子高高瘦瘦,脑后扎着一个长长的马尾巴。
村里其他的井都有名字,我妈家门前这口井却没有名字。按照岛城的水井根据周边标志物起名的习惯,那么这口井可以叫“庵前井”,因为它的北面不远处就有个小有名气的尼姑庵,也可以叫“汪家弄井”,因为这一片家家户户都挂着“汪家弄××号”的门牌。但乡人们只叫它“井”或者“井潭”。
我想叫它“亮眼井”,每次弯下腰去打水时,和井水打个照面,我望着它,它也看我一眼,又明亮,又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