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歌的形式打开嵊泗之一:“苏州洋”诗

倪浓水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3月10日 第 02 版 )

  □倪浓水

  海洋地理中的洋山,分为大洋山和小洋山。但古人梯航里的洋山,是一个笼统的地名,或者说更像是一个文化地理概念。至少宋代许尚和文天祥《苏州洋》中的“洋山”,是没有分得那么清楚的,他们甚至都不提“洋山”,而是说“苏州洋”。

  从江苏一带的眼光注视这一片而今被固化为洋山的海域,在许尚和文天祥时代就是“苏州洋”。这个名字的出现,一方面是由于它非常靠近江苏,而长期以来洋山一带也归苏州府管辖;而另一方面,也可能与五代杜光庭《录异记》中的“海龙王宅”故事有关。这个故事说:“海龙王宅在苏州东,入海五六日程。小岛之前,阔百余里,四面海水粘浊,此水清,无风而浪高数丈,舟船不敢辙近。每大潮水没其上,不见此浪,船则得过。夜中远望,见此水上红光如日,方百余里,上与天连。船人相传,龙王宫在其下矣。”离苏州五六日航程的地方,就是洋山一带,杜光庭称之为“苏州东”,后人称之为苏州洋了。

  从“嵊泗诗路”的历史来看,许尚《苏州洋》或许为“梯航千里”的发轫之作,因为找不出比它更早的描写洋山或嵊泗其他地方的诗歌了。这位南宋宁宗皇帝时代的江苏华亭(松江,即后来的上海)人,站在岸边看到的海洋,就是吴淞口外的苏州洋。他吟道:“已出天池外,狂澜尚尔高。蛮商识吴路,岁入几千艘。”他的眼光非常独特,他看到的苏州洋,不仅遥远得已在“天池”之外,风急浪高行船艰难,更主要的是,他聚焦的核心是行驶在狂澜之中的数千艘海外番船。这是唐宋以来称往返于东西方间的域外远洋船,多为东南亚与阿拉伯商人。当时“蛮商”与“番客”常常连用。南宋时期,松江一带并无市舶司机构,离松江最近的市舶司在浙江海盐澉浦,而且也是直到元代才建立。因此许尚《苏州洋》所说每年数千艘蛮商货船进出“吴路”,可能是一种夸张和笼统的说法,但是此诗所揭示的苏州洋即洋山在宋代便是南北航运的海道,则是完全符合海洋史事实的。此诗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嵊泗洋山地区在宋代海洋国际贸易中拥有非常重要的航路地位。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许尚只是以“遥望”视角梯航苏州洋,他自己并没有进入海道,这是古代中国海洋文学中最为普遍的海洋抒情视角。然而也写有一首《苏州洋》的文天祥,则完全不一样。虽然他也是从江苏出发来到海边的,但是他并未停留海边,而是直接进入到了苏州洋之中了。

  所以从“在场写作”的角度来说,文天祥是从北面真正进入“洋山诗道”的第一人。其实,他的进入苏州洋,最初与诗吟洋山毫无关系,因为他是“狼狈逃窜”而来。宋德祐元年(1275)元军攻宋,时任右丞相职务的文天祥,来到他曾经任职过的江西赣州,组织起一支相当规模的抗元武装,作为保卫首都临安(杭州)的重要力量。第二年他作为朝廷代表,出使元军进行和平谈判,被元人扣留,并被带到了镇江。这个时候南宋事实上已经灭亡了,可是抗元的火种还在南方燃烧。文天祥一心南归,始终不肯附元,终于乘隙逃脱,潜行至通州(南通)入海,坐船由海路南下,前去福建与张世杰、陆秀夫等拥戴南宋流亡小朝廷的义士们汇合。

  因此文天祥的进入洋山海域,既紧迫而又匆匆。可是就是在如此“惶恐”的逃难之中,辽阔的洋山海域和起伏的波浪,却让他“诗性”涌起,一气吟成了《苏州洋》:“一叶飘摇扬子江,白云尽处是苏洋。便如伍子当年苦,只少行头宝剑装。”

  如果说许尚《苏州洋》聚焦海洋国际贸易,视野非常超前,那么文天祥《苏州洋》感知的便是自身命运和当下政治。他这首《苏州洋》没有写海洋风光,没有抒发任何闲情雅致,他笔下的“洋山”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硝烟弥漫刀光剑影。首句“一叶飘摇扬子江”,表面上是写他入海的行程,实际上还暗含另外一个政治因素:宋金对峙时,以扬子江入海口为界,北面的海域叫北洋,为金人所占;南面的海域为南洋,属于大宋。所以文天祥说“一叶飘摇扬子江”,自己一生就在为“扬子江”两岸的事情奔波忙碌啊,而前途何在?“白云尽处”,晃动的是“伍子胥逃亡”的悲剧映像,心里当然充满了悲愤和凄凉。“便如伍子当年苦”,一个“苦”字,含万千艰辛于其中。这可不是诗人故作惊语,且看他《指南录》“后序”所写:“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搪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檄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 他的《指南录》,几乎是一部九死一生的惊险逃亡小说。

  要读懂《苏州洋》,是必须与《指南录》联系在一起进行“互读”的。《指南录·北海》记叙说,他逃难的船进入大海后,“极目皆水,水外惟天”,真是“大哉观乎”。我们不知道文天祥以前有没有看到过大海,但肯定这次的入海,深深地触动了他的诗情。他写下了入海后的第一首诗:“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磁针石”即指南针。他的归南意愿谁也无法撼动。所以文天祥《苏州洋》既是感叹,又是誓言。

  而对于“梯行诗路”而言,许尚和文天祥的《苏州洋》,都赋予洋山和嵊泗厚重的历史内涵。他们不经意间,奠定了“嵊泗诗吟”的美学基础。以后几乎每一首有关嵊泗的诗,哪怕是重点审美海洋自然风景的诗,也有重重的历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