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如碑

蒲斌军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2月22日 第 02 版 )

  □蒲斌军

  近些年我们大多在外地过年。今年,也没打破这个惯例。妻子早早订好了正月初一舟山至泉州的机票,精心做足旅游攻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竭尽所能完成拜祖先、走亲戚、拜坟头岁等过年传统仪式。

  按舟山的习俗,正月初一是不走亲戚的。一家人乖乖窝在家里,至多在村边随意走走。早饭过后,也会去附近的祠堂凑凑热闹。小时的祠堂,是个既神奇又阴森的地方。只要族里有人过世,遗体都会在那里暂放。祠堂后面有扇小窗,透过那扇窗,能看到白色的帐子,若是胆子再大些,瞪大双眼,还能瞧见一只穿着黑布鞋的脚——那是逝者。对死亡的恐惧,让我总是远远地绕开祠堂。年岁渐长,才知晓祠堂原本是操办婚丧大事的场所,只是后来喜事换了地方,祠堂就专办丧事了。祠堂的龛笼上立着祖先的牌位,家人常叮嘱要对祖先万分尊敬,说是会庇佑后代子孙过上好日子。我工作没几年,爷爷去世,一家人在祠堂里又是叩拜又是磕头,又是念经又是放鞭炮;2012年初父亲离世,我和哥哥操办丧事,在祠堂里进进出出、忙前忙后,晚上还要守灵,那几日,祠堂成了我们临时的家;前年,母亲也走了。十年间,生命中最重要、最亲近的人相继离去。夜晚,我躺在祠堂的地铺上,耳畔是循环播放的佛音,门缝里灌进的寒风刺骨,眼前是母亲的音容笑貌,还有帐子里真正长眠的她。想起母亲这些年的遭遇,念及她对我的疼爱,再想到自己如今“无爹无娘”的处境,眼泪便止不住地流。此时的祠堂,早已不再是恐惧的象征,不再与“阴曹”挂钩,反倒成了我安放心灵伤痛、寻求慰藉的温暖之所。再次仰望祖先的灵位,想起叔伯们那句深情的话语:人啊,总有一去,之后能睡大堂是最幸福……那一刻,我若有所悟。每年正月初一早上八九时左右,普陀山、螺门、沈家门、东港等各地的蒲姓后人都会来到堂前,祭拜祖先,祈愿来年顺遂安康。年年岁岁,皆是如此。

  正月初二,开始走亲戚。小时候,我总是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袖,从东家走到西家,从大展走到小展,再从小展走到海头。成家立业后,一些远房亲戚走动渐少,只剩下小展的舅家还保持着联系。若是在外地过年,我就把压岁钱转给母亲,让她帮忙带给舅舅。母亲走后,这个差事便交给了嫂子。次数多了,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正月走亲戚本是为了联络感情,可年年只转压岁钱,难免显得敷衍。今年,我决定大胆做出改变,把走亲戚的日子提前到年前。除夕那天,阳光格外温暖,一家人前往定海小展的舅舅家拜早年。

  舅舅家在山村的最高处,老屋依旧,虽历经岁月,只是修修补补,却依然坚守着往昔的模样。不过,边角那边却已坍塌破败,只剩残垣断壁,无人问津。母亲在世时,每次来都会绕着屋子走上几圈,仿佛在追寻少女时代的回忆。她还会拉着父亲的手,叫上我和哥哥,去亲戚、邻居家坐坐聊聊。几年没来,小展坳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老屋旧墙已难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掩映在绿树间的别墅。道路畅通了,信息开放了,经济也飞速发展起来。猎猎作响的红旗,昭示着小村美好的未来,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曾经被人嫌弃的山坳,如今成了城里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独自漫步村里,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里是母亲的老家,也是她情感的寄托。从小到大,我听着母亲讲山村故事长大,吃了禁果为情跳水轻生的女人,打工回家目睹老婆临产死去的丈夫……在我心中,山村既有现实的冷峻,也有人心的温暖,而悲剧似乎一直是它抹不去的底色。在小展张天湾的一处小水塘边,有一块被当作洗衣板的墓碑,上面的“雪雁”二字,让人不禁驻足沉思、浮想联翩。询问村民,却无人知晓其来历。直到偶然翻阅舟山记忆中关于小展岭东嶽宫的文字记录,才揭开了墓碑背后的故事:1901年到1927年期间,东嶽宫里曾住着一位雪雁禅师(1865—1927),她是象山董姓人士,九岁便遁入佛门,是象山大娘庵华池禅师的剃度弟子。36岁时前往南海普陀山进香,随后挂锡于定海祖印禅寺,次年来到东嶽宫。她曾凭一己之力制止了小展余氏即将爆发的械斗,避免了流血伤亡,可谓功德无量。

  看过日头落山,看过春晚,听了一夜的鞭炮声,农历新年如期而至。正月初一的头等大事,便是拜坟头岁。父亲在世时,大年初一一大早,他就会去阿太、爷爷的坟头,摆上供品,烧些纸钱。父亲走后,便轮到我们为他拜岁。这些年,尽管母亲身体欠佳,却总是执意要去父亲的坟头。我开车把她从家里送到茅洋小坑,她沿着墓区的水泥路前行,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我满心担忧,生怕她会突然撑不住倒下,可她只是摆摆手,示意我们不用管她,休息一会就好。山路虽不陡峭,却路途遥远。母亲提着供品,走走停停,大约半个时辰才到墓地。一到那儿,母亲便精神起来,径直走向父亲的坟茔。拜坟头岁是给逝者拜年,讲究吉利,不能哭泣。即便母亲心中仍有丧夫之痛,也只能强忍着。按照父亲生前的喜好,母亲带上一袋舟山老酒或香烟。等香烛燃尽,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子女们健康平安,却唯独没有为自己许个愿。

  前年,母亲中风,最终被查出绝症,仅仅四十多天便离开了人世。从此,坟头又多了一个要祭拜的人。因为要赶飞机,正月初一我早早起身,和妻子前往公墓。六时多的墓区一片寂静,可沿路却停了几十辆车。天色灰暗,我像迷失方向的羔羊,怎么也找不到父母的坟头。要是母亲还在,肯定会嗔怪我的粗心。我来回走了大半圈,才看到那熟悉的墓碑。我缓缓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碑上的名字,儿时在父母房间玩耍时的欢声笑语,母亲在灶前为客人忙碌的身影,父亲喝了酒红着脸开怀大笑的模样……往昔的一切,一并涌上心头,却都已成为遥远的回忆,被岁月的尘土掩埋。

  九时四十五分,在一阵轰鸣间我踏上了前往泉州之旅。隔着机窗,群岛已在我脚下。这片故土,就像一座无言的丰碑,碑文上印刻着家族的兴衰、亲人的音容笑貌、岁月的变迁与生命的更迭。祠堂里经历的那些悲欢离合,走亲戚时维系着的温暖情谊,拜坟头岁时满含的思念与祈愿……构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它让我明白,无论走多远,根始终在这里,那些逝去的亲人,他们的爱与牵挂,从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