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村庄

徐琦瑶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1月29日 第 02 版 )

  □徐琦瑶

  楼下邻居家的小院,树上的杮子还剩最后几个,在光秃秃的枝头高高低低地挂着,那种暖暖的红,让人想到村庄里的夕阳。

  年少的时候,总是无比渴望走出村庄,走到外面热闹的街道、拥挤的人群中去。在僻静而封闭的村庄,我怕被世界忽略。我讨厌在村里过年,那缓慢而冗长的程序,总是一成不变,没有新意,激不起节日的热情,又颇耗人心力,往往新年的鞭炮声还没响起,人就疲得钝了。当旧年的最后一个夕阳悠悠然离开了村庄,我的心底隐隐有种失落。

  那时,太想好好过节了,认为每个节日都是上天对忙碌劳累的人们的恩赐,委实不该浪费虚度,吃穿住行各项体验都应该超过日常。对我而言,更关键的是,不让自己简单地闲下来,继续陷于平日里的琐事琐思。于是,我四处走亲,匆忙会友,放肆吃喝,大手大脚地花压岁钱,心安理得地熬夜追剧,甚至无视大人的各种提醒和要求。直到多年以后,才明白那时自己过节,其实就是在宣泄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填补思而不得的空白,也可以说,那是在短时间内草率地清洁自己、成全自己。

  年岁既增,村庄已逐渐离我远去,当年的忧思换了一种面容,继续隐于节日的鼓点之下。亲友,或逝去,或老病,或客居他乡,或渐行渐远,过年能够见到的,越来越少了。有时,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往往淡酒粗茶还在杯中,催行的电话已响在耳畔。好多人开始选择在春节外出旅游,以拥抱世界的脚步开启新的一年。我也不止一次有过类似的念头,但都把它们如这一年未曾谋面的雪花一样,轻轻拂去。多年前春节的欲望,已非今日的欲望;多年前渴望成全的自己,已非今日的自己。

  前几日,在手机里刷到一个短视频,一对夫妻买了房车后选择去乡村旅行,已走了四百多个村庄。他们说,国内城市繁华得大同小异,倒是各地的乡村有各自的特色,更值得去深入。夫妻俩安静而明亮的笑容,让我深深向往他们身后辽阔的土地和土地上自然生长的村庄。

  闲下来,扯掉身上的某些标签,去乡村,去田野,去看平淡无奇的山水。这个春节,我想这样过。没有具体的计划,平日里已被各类计划扰了心神,这次只想以自然而然的节奏,好好地遛一遛自己。

  穿上运动鞋,自驾或坐公交,不去计较阳光的脚步,不去关注路途的尽头,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往最朴素最敞亮的角落里去。尽管岛上的村庄散漫而微小,村庄里都流动着同一种气息,抖动着同一种乡音,但埋藏的故事都不一样,一棵树,一条径,一口井,一段墙,一扇门,都足够细细品味。弄堂里的烟火味,最能抚慰人心,阳光下的农家小院,叠满了欢乐与悲伤的脚印,一只打盹的老土狗,让人看着看着便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嗨哟喂——村子里的喊声是透亮而敞开的,好像在喊你喊我,也在喊他。因为过年,村庄好像突然膨胀了许多,声音多了,身影多了,色彩多了,味道多了,思绪多了。村庄热辣辣地迎接着这一切,转眼又将静悄悄地送走这一切。这段日子,有多少喜笑颜开,就会有多少欲言又止,它们都是村庄的故事,一层又一层地堆积着,触动着像我这样路过的人。

  我要把双脚放到褐色的土地上,用力地踩,踩掉昨日的忧虑和沉郁,土地会以特有的宽容与弹性,赐予我看不到的坚韧。小路两边是扎根的野草,每走一步都在与它们打着照面,它们知道我是谁吗?它们以后会记得我曾经来过吗?呀,前面那一片菜园打理得漏洞百出,多么像我们小时候撒过的谎。水流,晶亮亮的水流,在石沟里安静地躺着,身形纤细,羞怯文弱,比城里任何一股喷泉都耐看。定下来,深深地呼吸一下,各种草木的气息都闯进了心胸,那都是鲜活的面孔,在里面自由地跃动,充实着一个被生活挤压得快变形的人。

  走啊,走啊,阳光和微风无限新鲜,我的脚步越来越轻。

  走啊,走啊,土地一直在亲近我,我和世界终于有了最真实的连接。

  走啊,走啊,村庄在夕阳下辉煌如画,又在暮雾里渐渐隐去。

  我的鞋底沾满了泥土,那是大地对我的牵挂。我将站在某个路口,再次倾听新春的鞭炮,等待它在空中绚丽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