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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岛夷卉服”与舟山“土著先民”
倪浓水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11月22日 第 04 版 )
□倪浓水
清末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外籍老师庄士敦,在其所著《佛教中国》许多内容涉及舟山和普陀山。舟山本地学者翁洁静将这些内容单独检出,翻译出版《馨香永溢的“小白花” 庄士敦眼中的普陀山》一书。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在《尚书·禹贡》里有一篇文章提到了‘荒岛岛民’和他们的祭品‘草编服’。一些中国评论家认为,这篇记录了三千年前发生事件的文章谈及的可能就是舟山岛民。追溯到有更确凿可靠的历史记载时期,我们发现:两千到三千年前,所有的舟山岛民均为土著人(古越族之外越人)。这些土著人构成了半野蛮诸侯国——‘越’的部分人口。在公元前5世纪,‘越’曾是古代中国东部地区一支最难以对付的军事力量,甚至晚到汉代,舟山岛民无疑被认为是‘非华夏人种’。当时他们被称为‘东鳀人’,汉字‘鳀’的结构,是象形字‘鱼’和‘野人’的组合。”
庄士敦这段话包含了“荒岛岛民”“草编服”“东鳀人”三个要点。它们这都围绕“舟山岛民土著”展开。对此,学界观点分歧不一。本人不才,试作抛砖之论。
一、关于“荒岛岛民”
庄士敦说《尚书·禹贡》提到的“荒岛岛民”,指的“岛夷”。但《尚书》记载“岛夷”有两处。一是“岛夷皮服”,二为“岛夷卉服”。
根据孔颖达的注疏,前面一个“岛夷”,应为“鸟夷”,孔颖达说:“孔读鸟为岛。岛是海中之山,《九章算术》所云‘海岛邈绝不可践量’是也。《海曲》谓之岛,谓之海曲有山夷居其上,……郑玄云:岛夷,东方之民,搏食鸟兽者也。王肃云:岛夷,东北夷国名也。”
孔颖达注疏的第一句“孔读鸟为岛”非常关键,原来在孔颖达看来,是孔安国在整理《尚书》时,将原文中的“鸟”字,错“读”成了“岛”。所以陆德明“《海曲》谓之岛”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实际上是说“这里所谓的‘岛夷’,海曲人都称为鸟夷”。他引用郑玄和王肃的观点,说这“岛夷”国位于东北之地,岛夷人是“东方之民”,以狩猎为生。
为什么会出现“改鸟为岛”这种错误呢?是因为在上古时代还没有“岛”字,那时候要表达“岛”这个意思,就写成“上鸟下山”的“生造字”,而这个表示“岛”意思的新字,读音就是“鸟”声。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说,这个字表示“海中往往有山可依靠”。他指出这个字的意义“从山”,读音为“鸟声”。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岛”字就读作“鸟”,所以《汉书·地理志》把在冀州、扬州出现的“岛夷”,都写作“鸟夷”。到了《史记·夏本纪》里,冀州仍然是“鸟夷”,但是扬州已经变成“岛夷”。然而“据清人王先谦考证,原亦作‘鸟夷’,‘后人妄改’。《大戴礼记·五帝德》:只有‘鸟夷’而无‘岛夷’。据此,则‘岛夷’实为‘鸟夷’之误,因而也就不存在所谓岛夷必定居住海岛之说。”
在依靠手抄本传播的古代早期,这种有意或无意的错改、错读屡屡发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错误,有些可能无伤大雅,但有时候却直接影响事情的性质。究竟是“鸟夷”,还是“岛夷”,不仅是文字之差,其所指对象的位置,更有天地南北之别。因为如果是“鸟夷”,那么其位置在北方冀州,现今河北、渤海湾一带,也就是陆德明所说的“北夷国”所在。如果是“岛夷”,其位置就在扬州一带了。
孔颖达著《尚书注疏》时,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因此他把《尚书》中涉及“岛夷”的两段记载,明确地进行区别。他指出第一个“岛夷”有可能是为“鸟夷”之误,而对第二个“岛夷”,他特地注疏说:“知此岛夷是南海岛上之夷也。”
二、关于“草编服”
《尚书·禹贡》所记,究竟应该是“鸟夷”还是“岛夷”,孔安国有没有进行过“私改”,由于原本《尚书》已经不存,已经无法达成一致意见。于是许多人就把重点转移到了“皮服”上,也就是庄士敦文中所说的“草编服”问题。
陆德明就把“岛夷皮服”放在一起进行阐释。他说“居岛之夷,还服其皮,明水害除。……此居岛之夷,常衣鸟兽之皮”,意思是居住于岛上的人们,靠动物毛皮御寒。他们所能呈上的贡品,也就是这种“皮制服”。以前生存困难,上贡少,现在不但有皮衣穿,还能上贡一些,说明“明水害除”,水灾已经消退。孔颖达《尚书注疏》,对“皮服”的解释也是这个意思。可见这种“岛夷”之民,穿的都是动物皮毛,狩猎特征明显,与捕鱼为生的舟山海岛居民,差异极大。
我们来看第二条“岛夷卉服”。
陆德明是这样为“岛夷卉服厥能织贝”作“音义”的:“南海岛夷,草服葛越。”注释“织贝”说:“织:细紵;贝:水物。”
孔颖达《尚书注疏》:“《释》草云艾草。舍人曰凡草百,一名艾。知‘卉服’是草服葛越也。葛越,南方布名,用葛为之。”
可见所谓“卉服”,是用草编织的衣服;所谓“葛越”,是用葛藤丝纺织的“葛布”,这与北方“岛夷”(鸟夷)用动物皮毛制作衣服完全不同。
这样,通过“皮服”,也就是“岛夷”人生产和穿着的服饰,研究者都倾向于认为《尚书·禹贡》有关“岛夷卉服厥能织贝”所记载的“岛夷”,就在扬州也就是古代扬越所在一带的海边海中。
在这个观点的基础上,有人继续缩小“岛夷”人活动的区域。魏篙山《岛夷释》就将这“扬州之地”发展至沿海地区:“岛夷当指居于我国东部大陆沿海过着狩猎生活的原始部族。”这与孔颖达“知此岛夷是南海岛上之夷也”的观点,非常一致。
“扬越”是百越的一种。孔颖达《尚书注疏》所引述的左思《吴都赋》“蕉葛升越,弱于罗纨”,“蕉”指用芭蕉叶提炼制成的布,它与葛布一样,质量上乘,比罗纨还要柔软。之所以叫“葛越”,主要是越人生产和穿着。这里,因“葛越”布,《尚书·禹贡》与越地有了关联,从而也与舟山群岛有了联系。
而这正是庄士敦所表达的观点。与此有关的,还有“东鳀人”问题。
三、关于“东鳀人”
“东鳀人”的最早记载来自于《汉书·地理志》:“会稽海外有东鳀人,分为二十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
“鳀”指鲇鱼。现今的鲇鱼为淡水鱼,古时候很可能淡、咸水域都能生存。鲇鱼个头很大,据说其鱼皮可以制作衣服。
“东鳀人”,其意很清楚,指的就是东方以捕鱼为生的人。这个“东方”位于“会稽海外”。这里的“会稽”指的是绍兴。“会稽海外”显然是指绍兴东北面也就是钱塘江口外东海上的某处。
但是这个“某处”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学界至今还在讨论。有人认为是指日本,有人认为是指台湾,但也有人认为是指舟山群岛一带,至少庄士敦为“东鳀人”就是指古代舟山“外越土著人”。
“岛夷”为舟山群岛的说法,最早来自于元代吴莱《甬东山水古迹记》:“夫昌国,本《禹贡》岛夷,后乃属越。”[(元)吴莱撰:《甬东山水古迹记》,(明)周应宾《普陀山志》,武锋点校本《普陀山历代山志》,杭州: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92页]意思是说,现在的昌国(舟山),就是《禹贡》所记的“岛夷”,远古时代属于土著部落,后来成为越国的一部分。
著名历史学者、厦门大学教授陈碧笙先生也持有类似观点:“‘岛夷’虽未完全消失,其与中原地区的关系或亦较为疏远,但既然保持有一定的贡赋往来,其住地当为靠近大陆的某些海岛。这些海岛,就冀州‘岛夷’说,似当求之于黄海之长山群岛或渤海之庙岛群岛;就扬州‘岛夷’说,似当求之于东海之舟山、嵊泗群岛。”
但也有学者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岛夷’是指今舟山的说法也同样经不起推敲。舟山在春秋时是吴越的地方。越的中心就在会稽(浙江绍兴)。舟山对会稽而言近在咫尺,早已是‘管内’的了。《史记·吴世家》记载:越灭吴后,‘越王勾践欲迁吴王夫差于甬东!予百家居之。’……吴王夫差战败被俘后,越王句践想把他安置在那里养老终身。这样的地方,在《禹贡》时代怎么会称‘岛夷’呢?《禹贡》是儒家的经典,封建士大夫修山川地志,都想从这部经典中找到根据,因而难免有些牵强附会,看来吴莱是犯了这个毛病”。应该说,这个反驳是很有力度的。
四、结语
我们认为,说“东鳀”人是舟山土著,既正确又不正确。因为“东鳀”人是一种泛指,泛指生活在舟山群岛、日本列岛、台湾澎湖列岛乃至东南亚地区的“外越”人。正因为都是“外越人”,也就是广义上的“中华人”,所以他们的“岁时来献见”,就不同于一般的海外番邦的朝贡,而是既有朝贡,又有“回家探亲”的意味,所以《汉书·地理志》既强调了他们与“会稽”(百越的中心)的关系,又突出了“献见”,即既“献”(朝贡)又“见”(探亲相见)。
所以说“东鳀人”,肯定包括了舟山群岛上的“土著先民”,但也不仅是指舟山群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