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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花下的微笑
虞燕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8月27日 第 05 版 )
□虞燕
那一年,教室前面的芙蓉花开得特别好,碗口大的粉色花朵一鼓作气从宽大的叶子间冒出头,东一朵,西一朵,高一朵,低一朵,肆无忌惮地绽放。陈老师出现在芙蓉树下,她微弓着腰,一手握住三轮自行轮椅的方向盘,一手按在扶手上,手忙脚乱地挪动。阳光从枝叶间漏进来,细细碎碎地跳落在她身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停妥后,陈老师后退几步,又看了看,确定轮椅已最大限度地被阴影遮住,才转过身往教室走来。
我急忙把紧贴着教室玻璃窗的小脸转回来,佯装读课文。待陈老师瘦小的身影一挨近门口,教室里便肃静一片了。
陈老师是我们新来的班主任。身形娇小的她有一种莫名的强大气势,没几个回合,班里的“刺头生”已被彻底收服。陈老师发火时,白皙的圆脸如滴进了红色水墨,且以最快的速度洇开,顷刻,整张脸就红得均匀,红得令人生畏。她把教棒挥得“呼呼”响,最后“砰”一声落在讲台上,眼睛探照灯似的来回扫射,并配以威严的警告词。台下的我们绷紧神经,静气屏息,我甚至得用强大的意志力把咳嗽硬生生压了下去。
同学们都怕她,说她凶巴巴,不和蔼不温柔,但我的眼睛录下了陈老师另外的样子。他们不知道,有好几次,我从窗子瞧见,芙蓉花下,陈老师耐心地调整我轮椅的位置,让它免受太阳直射,又严肃劝离那些个热衷于把轮椅当玩具的学生。
记忆里的那个午后,阳光如无数根金线热热闹闹地垂下来,亮闪闪的,让人不由得眯起眼睛。风暖烘烘的,吹得机耕路两旁的水稻弯着头打起了瞌睡。我的轮椅碾过一粒粒的小石子,有的石子儿一下子蹦出老远,仿佛在表示抗议。推着我的弟弟特意停下来,走过去把那颗抗议的石子踢飞,大概是警告它:不服也得服。再经过一个陡坡,一小段铺了石板的路,就到了校门口。操场刚拔过杂草,轮椅在翻起的泥土上留下了辙印。
教室前的芙蓉花开得挤挤挨挨,有几朵拼命伸长花枝,从密集的掌状大叶子中杀出了血路。斜长出来的花朵一下子有了广阔的空间,得意地在风中晃起了脑袋。等我到达芙蓉树下时,穿蓝白细条纹衬衫的陈老师已站在了那几朵花下,她边说“如果学校有食堂就好了,你中午就不用回家了”,边拉着轮椅的方向盘帮我停靠妥当。我习惯性往背后一摸,心里倏地一惊,书包呢?扭过身子把轮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个遍,不见书包的踪影。我脑袋嗡了一下,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书包呢书包呢?”弟弟挠着脑袋很肯定地说:“姐姐,你书包真没带。”我哇地哭了出来,上学忘带书包,这是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陈老师一把抱起了我:“你这个傻囡哟,书包也不要了。”她故意作出嗔怪的表情,又忍不住眼角向下弯,嘴角微微往上翘。在我眼里,这个微笑比她头顶上那几朵芙蓉花还要美上好多倍。我翕动着鼻子哭得更厉害了,愧疚中带了一点撒娇。陈老师抱着我本就吃力,又要安慰我,她白净的脸上像被芙蓉花染了色,鼻尖冒出了细汗。
陈老师把我抱进教室后,嘱咐同桌拿出课本和我拼着看,又弯下腰轻声说:“你弟弟很快就会把书包拿来的,你放心。”随后,转身走上了讲台。陈老师开始讲课时,我还呆呼呼地回味着她衬衫上淡淡的肥皂香,真好闻。
陈老师只当了我们一年的班主任就调走了,五年级新来的班主任很年轻,比陈老师高大丰满很多,却抱不动我。我依然坐靠窗位置,上课时经常会望着芙蓉树发呆,想着那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眼睛和心里都酸酸的。
时光像弟弟自制弹弓上的果子,嗖一下飞出去老远。在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我见过无数的微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温暖的,动人的,可爱的,明媚的,腼腆的,爽朗的……可没有哪一个能像陈老师在芙蓉花下的微笑那样充满神奇的力量,每当我受挫受委屈或因自己做得不够好而自责时,那个微笑总能适时地浮现,它以最柔软的方式教会了我坦然面对既定的事实,并坚强越过去。
光阴如沙,从无数缝隙间漏下,被各种风吹雨打,日复一日的庸常和忙碌让人变得麻木而怠惰,直到那天,大姨提及,某次在轮船码头偶遇了陈老师,陈老师拉着她问起了我……我蓦然惊觉,自陈老师和我相继离开小镇,竟已失联了那么久。
多方打听,几经辗转,终于有了陈老师的联系方式。打通电话时,陈老师惊讶又开心,她问了好几遍:“虞燕,真的是你啊?你真好,那么多年了还记得我!”我当然记得,记得她的瘦小,她的短头发,她发火时的脸红,她经常穿的蓝白细条纹衬衫,她抱我时淡淡的肥皂香……陈老师笑得咯咯咯,夸我记性真是好,她说她已经退休啦,人已经胖得不像话了,以前的衣服一件都穿不下喽。
我和陈老师就像两个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聊了太多太多,从前的,现在的,家里的,家外的,烦恼的,开心的……
但我一直没有告诉她,许多许多年前,她在芙蓉花下的微笑有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