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

支奕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7月05日 第 05 版 )

  □支奕

  支破浪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头发掉下来,被风吹散,就想起了正在破案的江乘风。师父脸上含着笑,像一张被烤糊的相片,变得模糊起来。师父正在给老瓜理发,师父说,支破浪,你也得学会理发啊,岛上那么多人呢。

  支破浪忍了忍,没忍住,说,我读的是警校。

  师父愣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

  支破浪说,你可能记错了,以为我读的是美容美发专业。我记得警校没有这个专业。

  师父笑了,臭小子骂人不带脏字。接着又收起笑,说,我们的专业是先做人。

  支破浪一声不吭。支破浪是一名刚毕业的新警。他喜欢看警匪片,也喜欢摸手枪,破罪案,并且一心想当大神探。他觉得自己是来干刑侦的,不是到偏远小岛给大爷大妈理发干零碎活的。他脑海里胡乱地想,同样是警校一起毕业的,江乘风这个女生,凭什么就能去刑警队?江乘风现在肯定跟着她师父在破案,心里肯定特别美。

  支破浪在末末岛,他想,怎么会有这样一座有奇怪名字的岛。支破浪跟着师父,在岛上翻山越岭,背个便民服务包,像地质勘查队员。野草丛里的毒蚊子,成群结队,像组成编队的战斗机群一样嗡嗡地响着。支破浪就冷笑了一声,拍下一个蚊子来,说,师父,我破不了凶杀案,但我杀得了蚊子。

  师父回头瞪他一眼说,你不要给我阴阳怪气的。

  支破浪就不响,跟着师父走。每到一户,师父就打开便民服务包,拿一把剪刀和电推子,给村民们免费理发。支破浪心里又冷笑一声,没想到有干剃头匠的公务员。支破浪又想,江乘风现在肯定跟着她师父在破案,心里肯定特别美。

  夜里,支破浪闭上眼睛,躺在警务室支起的那床潮乎乎的被子里。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潮声,他的身体似乎还像在海面上那样倾斜晃动。黑暗中师父的声音,和墙上的海蟑螂一起,爬到支破浪的耳边。师父说,小支,睡了没?

  支破浪不响。

  师父说,是不是和之前想的很不一样?

  支破浪说,我是来破案的。

  师父过了一阵才说,你不守岛,我不守岛,那谁来守岛呢?

  支破浪懒得说话。支破浪想,一套一套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第二天,师父拿出一个假人头道具,让徒弟跟着他学理发。支破浪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喜欢理发。

  师父就笑了笑,把剪刀放下说,我以前就是一名理发师啊。

  几天以后,师父要坐船去派出所里开个会,他把支破浪留在岛上,叮嘱徒弟有空再学学理发。不仅要学理发,还要学开锁,学装煤气,学维修工应该学会的一切技能。支破浪回到警务室,把那个假人头道具一脚踢开,垂头丧气地躺在了潮乎乎的床铺上。支破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江乘风现在肯定跟着她师父在破案,心里肯定特别美。

  支破浪虽然不情不愿,最后还是学会了师父的全部手艺。守岛的日子像海水一样,清苦又咸涩。支破浪跟着师父到处走,人黑了一圈,也结实了不少。他空下来还是会忍不住想到江乘风,终于有一天,他从网上看到了江乘风跟着师父破了案子的新闻。他最后没忍住,对自己的师父说,师父,跟我同一年到单位的江乘风,都破了凶案了。

  师父就笑,说,可她会理发吗?

  支破浪的心里响起了一声哀鸣,他觉得没办法跟师父讲道理了。支破浪就说,不可理喻。

  师父就瞪了他一眼,说,不要给我阴阳怪气。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支破浪的师父要退休了。师父离岛前,为岛上的每个人都理了发,整整理了一天。师父启程的那天,一大早,所有村民都赶来送行,狗啊猫啊兔啊的也全都牵出来了。村民们的眼眶红红的,师父挥挥手让大伙儿别送了,都回去吧,可这回大伙谁也没有听他的。他们默默地跟在师父身后,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了轮船的边上。支破浪看着师父慢慢回转身,向大家郑重地敬礼,然后上船离开,稀疏的头顶扬起几根花白的头发。支破浪的鼻子就有点酸。他望着海面上的船越走越远,想起师父对自己说过,等退休了,要带上师娘去游走四方。因为以前自己一直守在岛上,老家都靠妻子一个人操持,是他亏欠了她。

  师父走之前,其实还做了一件事。师父知道徒弟不爱守岛,还是找了个机会,跟公安分局的领导去提了换岗的建议,因为那位领导是他以前的徒弟。支破浪后来知道了这事,给师父打电话。师父说,领导说了会考虑。支破浪说,师父,要是调成了,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师父说,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后来。是没过了多久的后来,支破浪无所事事地刷手机,刷到一则新闻,一个骑摩托旅游的老人,摩托车后面绑着妻子的遗像。那张照片装了很大的相框,是面朝外面的。每到一个地方,老人都会停下车,对着身边的遗像喃喃地说上一会儿话。老人说,国芳,我们到湖南地界了。支破浪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层林尽染的橘子洲;老人又转过头说,国芳,我们到井冈山了。支破浪就看到了延绵起伏的崇山峻岭;老人擦去脸上淌下的汗水还说,国芳,我必须带你走遍全国。支破浪就看到了一个老人骑着一辆绑着妻子遗像的旧摩托车,驰骋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之间。他还看到那个老人晒黑的脸上坚毅笃定的目光,那个老人跟师父长得一模一样。支破浪终于知道,师父的老伴原来早就不在了,师父带妻子旅游,原来是这样的旅游。

  支破浪给村民理完发以后,又帮他们挑水,糊墙,换灯泡……他学着师父当年的样儿,为岛上的人们做了很多事。那天他给老瓜理发。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头发掉下来,被风吹散,就想起了正在破案的江乘风。

  终于有一天,公安分局的那位领导上岛考察,看到的是支破浪在给老瓜理发。领导说,你就是支破浪吧。支破浪说,是。

  领导拨通了他们共同的师父的手机,让支破浪接电话。电话里灌满了风声,师父在电话那头很兴奋地告诉支破浪,我现在到了延安了。

  支破浪就说,师父,你和师娘的故事,感人肺腑。

  师父就说,什么肺什么腑?你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支破浪就不说话。长久的沉默以后,支破浪听到师父说,小支,师父挺想你的。

  这时候,支破浪的鼻子就酸了,一阵一阵地酸。

  领导临离岛前说,支破浪,组织会考虑调你走。支破浪说,不走。

  领导说,为什么?

  支破浪说,我喜欢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