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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塘纪事
姚崎锋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6月26日 第 04 版 )
□姚崎锋
那一年,记得是我小学毕业,父亲在大沙的海边承包了一个对虾养殖塘,单枪匹马的。放暑假时,我们跟着母亲去了虾塘,在随后的日子里,我跟着母亲来回,充当一个搬运工的角色,从家里多带些蔬菜过去。当年,那段路没有公交车,翻山越岭其实挺遥远的,至少得走几个小时,幸亏那时我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
海边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虾塘。每个虾塘都配有一个小小的房子,有种孤独的美,是油画喜欢的风景。如果虾塘边走着一两个小小的人影,更显出天地的大。塘埂上水草、芦苇丛生,迎风摇曳。在这样的背景里,点点白鹭,悠然自得,或缓缓踱步,或低头啄食,或引吭而歌,或腾跃而起,张开洁白的双翼,在水面上盘旋之后,又轻盈栖落。它们的样子,让我想起“西塞山前白鹭飞”的诗句。
人多了,小房子里是不太挤得下的,何况,已经是燥热的夏季,即便有海风吹送着,房子里还是有些闷。父亲把房子边的堤坝地平整了一下,四周打了四个木桩,一张天然的大床铺就完成了。入了夜,我们就拿出席子和被子,睡在堤坝上,用很细密的网固定在四个木桩上当蚊帐,这样即便有蚊子它们也没办法进来了。凉爽的的风带着海腥味,虾塘里时常流动着磷虾的荧光,我们数着头顶的星星迷离入睡,远远近近的小屋里,昏暗的灯光一直陪伴着我们,多么温馨的夜色。
印象中,一个虾塘20多亩,绕着坝沿走一圈,需花上不少时间。父母亲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从海边的渔船码头上拉来一车车的海鲜喂虾。那时没有电动三轮车之类,父亲动手能力不错,打造了一个二轮的手拉小板车。但到了塘坝上,坝面窄,小车通不过,他们还是只能一担担海货挑进去,用手瓢把它们泼撒在塘面上,每天不知来回多少趟,在夏季的高温下非常辛苦,一天到晚汗流浃背。
我们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例如父母换下来的衣物由我们承包洗,实际上,也不怎么用肥皂或洗衣粉,就是拿到附近的小河里,用水漂,去掉一些脏泥和腥味。
在这里,蔬菜算是比较金贵的,所以我们尽量节省,毕竟回家或者上菜场都颇费周折。有一次,我们骑自行车去当地的菜场,骑了都快有一个小时才到。
海鲜倒是一点也不用愁。那些喂食是近海的张网货,最多的是饭虾,还有小鲳鱼、虾虫孱、大头梅童、小箬鳎、小螃蟹、泥鱼……当然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这些海鲜虽然个头不算大,但吃吃还是很不错的,可以红烧,也可以酱汁,多余的,我们便晾晒在网架上,过不了多久便成了干货,随时拿出来蒸着吃。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烧一些家常菜,这个难不倒我。
这些海货,给了我灵感。我从小喜欢涂鸦,有一日,我萌生了要把见过的那些海洋生物都画出来的念头,虽然很多我连名字都不知道。那时没有电子设备查考它们的学名,有些只是我从父辈那里听到有意思的叫法。我用了线描的方法,画下了不少,可能有50多种,小到一只海虱子,大到一只海霸王。我时常会在小小的饭桌上翻开这本小画册来孤芳自赏。这本小册子,我保存了有好几年,可惜最后还是遗失不见了。
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空闲的。我带着妹妹走遍了海塘的里里外外,从东到西,从北到南。相似的风景,一样忙碌的养虾人。但没有找到和我们同龄的小伙伴。
漫长的暑期总得找点事做。我还学会了几样赶海的技能。
塘外是一条深深的海沟,每个虾塘里都有一个小碶门与海沟相连连,海水由此进出。碶门边是最好的钓泥鱼的地方,只需简易的鱼竿,鱼钩上挂点小虾米、螺肉或碶门边捕获的海蟑螂,随手一抛,静待片刻,那些沟底贪吃的泥鱼便按捺不住了,直咬住饵钩不放,提起来,便是惊喜的收获,我曾经钓到过尺把长的泥鱼,身段修长,头有些宽大,很像水塘里老虎鱼。泥鱼泥腥味重,家人们不太爱吃,而我喜欢,红烧来肉质厚实。多了我也用来晒干。一种是生晒,剖了肚子直接放在网架上,或者是用铁丝串起来,挂在屋檐下,风吹起来,发出触碰的声响,有丰收的景致。另一种是红烧后晒,很入味,嚼起来别提有多带劲了,成了我平时最爱的零食,小妹后来也好这口,央我给多留一些。
海鲻鱼是群居鱼类。在碶门边,它们逆着水流迅速地窜动。可是那鱼并不像泥鱼那样馋嘴,我们很难钓到它们。但父亲告诉我一个方法,用“摆阵”网兜埋伏在碶门口打游击战。
涂鳗是难得的鱼货。它们相对狡猾,不像泥鱼容易上咬钩,但也有一种捕获的技法——放饵钩。父亲说碶门边上有几个泥洞,大概率就是涂鳗的窝,只要放饵钩在洞口,第二天,没准就能捕获。这种方法有点请君入瓮的意思。我如法炮制,果然没让我失望。有一次还收获了一条足有半斤重,有我小手臂那么粗的,拉出洞来的时候,那种搅动的拉力令我欣喜若狂。涂鳗的体型短胖胖,滑腻像泥鳅一样,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对于这种高端食材,我用酱汁这种最原始的烹饪方式,尽可能锁住它原始的鲜美和营养成分。
徒手可以捕获的是旁元蟹,它有个更文雅的名字白玉蟹。夜色下,它们徐徐爬在塘岸边寻觅食物,我们提着小桶,戴着头灯,沿着虾塘游走,灯光一照,它们便只会定在那里,束手就擒。运气好的话,一晚上就可以捕获小半桶。旁元蟹最妙就是用来做醉蟹。挖去腮盖,一口一个,嘎嘣脆,愈嚼愈有味。
在这里,我结交了忘年交。
有一天,我正在网箱边晒着鱼货,虾塘里走来了一位老大爷,有一张慈祥的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脖颈处挂着一块棉布,说话的声音十分低,好像高人的腹语。老爷爷告诉我,他生了病切除了喉结。他看到我们缺少蔬菜,经常提着藤篮给我们送一些,我也礼尚往来送他一些鱼干和新鲜的鱼货,我们在海边进行着原始的物物交换。老大爷是一位编织高手,他还送了我一个精致的鱼篓。我们还去大爷家玩,一来二去,彼此成了忘年交,时常走动,等到暑假结束要分别时,我竟然有了几分难舍的感情。我特意记下大爷家的地址,初中时还通过好几次信。大爷的字写得很好,我猜想,他年轻时文化一定很好,可能是村里的先进青年,也可能是渔船带头老大。我们的联系持续到了我上高中,这种纯真的友谊,弥足珍贵,只可惜,我那时还是太小,没有太好的珍惜。
8月下旬,持续的风暴,天地昏暗一片苍茫,进出海沟的潮水也似乎比往日狂躁了不少。那一日,凌晨时分,我们还在睡梦中,父亲在虾塘巡逻的时候发现出了意外,碶门附近的堤坝出了一道豁口,海水趁势涌出,等到发现时,也不知对虾顺流逃出了多少。父亲大声地喊叫,把母亲和我从睡梦中惊醒,连忙将盖的毯子抱起,踩着烂泥狂奔而去,用毯子包裹上塘坝上的泥块堵在了豁口,母亲跳下水,堵在那里,父亲又赶忙跑去拿铁锹,最后才将豁口一点点填紧压实了。等到一切干完,大家都累到虚脱,坐在坝上,好久才回过神来。辛苦了小半年,也不知这一次意外损失多少。事实上,后来回想起来,那个位置的坝土之前确实有了一些塌陷的裂纹,当时没有预计到事情的严重性,父亲因此极为后悔。
转眼,到了开学的时候,我们在虾塘的生活也结束了。几个月的海边生活,我们的皮肤黝黑了不少,回到村里,大家都差点认不得我们。我给邻居们带了自己晒的鱼货,收获了不少的夸赞。
年关,放海水,收对虾。凛冽的冬季海风吹着我们,大家心里带着莫名的惊恐。事实上,这一年,我们真的没有赚到钱,因为那次意外造成的直接损失估计近万,那个年代,这笔钱确实非常巨额了。幸好,收蛏子的收入抵了一些损失。
起初,虾塘里还放养了一些蛏子苗,到了此时收获时,个头肥硕而饱满。它们平时竖着插在塘泥里生活,要一个个挖出它们,颇费一些周折,戴着棉纱手套的双手还是被割出了不少的小口子,一副伤痕累累的样子。我第一次下塘挖蛏子,好几天都在寒冷的塘泥里,搞得腰酸背痛,但最后也没挖上来多少的货。我突然就明白了劳动者的艰辛。
虾塘纪事,是我少年时候的一段经历,在这里,我学会了不少,懂得了付出与收获,值得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