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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对风说的秘密
杨小琴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4月10日 第 05 版 )
□杨小琴
独自在外漂泊二十年了,像我这种长久失乡的游子,每次只要有机会去农村,就会开心得像个孩子。随便一片树林,一块田梗,我都能失神似的在那里呆上很久,对着那些穿过我耳边和胸膛的风,诉说一些无法对外人言语的秘密。
在城里,我是个迷途的孩子,刮来刮去的风,常常把我的思绪吹乱,我常诚惶诚恐,生怕风吹落我的面具,吹开心底那些堆积如山的疼痛和乡愁。
于是,我无比贪恋黑夜,如婴儿贪恋母亲的怀抱。每当夜幕深垂,我就一个人或躺或坐,在一场场的安静里感受风的力量,白天的那些不悦和忧郁,都能被它吹出一个豁口;困惑局促和恐慌,都能安放在月亮和星子眼睛里,变成一道道迟缓而宽容的光,顿时,命运的缰绳拴住了光阴的马背,我的梦一路扶摇直上,山高水阔,雪驹云蹄,曾经的村庄轮廓清晰,鸟儿歌声依旧嘹亮。
我说不清城里的风和故乡的风,有什么不同。我感觉城里的风是一道指令,在车水马龙的喧闹中来回穿行。它时常吹得我紧张凌乱,丝毫不敢停下谋生的步伐。一些离我及近而又及远的事物,被风吹得未老先衰,它有节奏地来无章法地走,像我走过很多回的那些路,还是莫名无缘无故的陌生。城里的风,这个永远不知疲倦的骑士,总是行色匆匆,它们把大自然的口信,把植物的语言吹得整齐有序,把一些人的清晰的背影,吹得歪斜或模糊。它们日夜兼程,不停奔赴下一场约定,不断推开新的黎明。
也许是我天生愚钝,总觉得城里的风不够具象,不知它们从哪里吹来,又到哪里去。我想只有大地和万物能解疑答惑。
我来到城市的路边、小区的院子、某条不起眼的小巷。观察一些老宅院里,那些被人辟出的空地里,长满了花草树木,它们在风中身姿摇曳,绿的苍翠欲滴,红的夺目扎眼。闲暇之时,我会认真端详它们的模样,看幼苗在春天里发芽抽枝,又在秋天里衰败凋零。日子一天天逝去,季节轮回交替,年复一年,花依旧开,树依旧绿,可是最终,它们还是没能在我的记忆里扎根……
故乡的风不同,它们好像有记忆。谁家的哪块墙倒了,那倒塌的姿势里人们能辨别出风的流向,还有随着庄稼起舞的姿势,能分辨出风从哪个村来,刮向哪里去。村里没有高耸的大楼,没有冒着浓烟的工厂,人们只要抬头就能从乌云走过的地方,判读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哪怕你迷了路,风吹着巷里巷外的炊烟也会给你答案。随意坐在一棵树下,低头看蚂蚁搬运食物,和植物们说悄悄话,捉些蟋蟀和蚯蚓做游戏,然后大声对自己的影子歌唱。夜晚,顶着月光回家,那些葡萄藤、树梢、土墙都会成为转折,让风歇歇脚,一块石头也能成为风的摇椅。
被风吹过的月光冷清柔和,被风吹过的大地长满故事,我的课本和脑海里延伸出的片段,总是被风吹开又合上。院子里那些石榴花,每年被吹风一吹,如一朵朵燃烧的火柴,宛若村民红彤彤的热情,招魂似的让我奔赴那个被称为“家乡”的远方……
我想迎接的巨大宏伟的浪漫,是种子破土撑破地膜的瞬间,是月上枝头田间的蛙鸣,是蟋蟀在草丛里的合唱,尤其有风来时,一些恍惚和错觉都被放大,我总怀疑自己就要跟着风出发,又回到了那个叫故乡的地方……故乡的风,无论是温柔的春风,还是寒意陡起的秋风,都吹来一种昭示。它们好像从云端深处叫你,透过千树万叶以苍劲有力的歌喉,吹得扛着锄头的农民掖紧衣服的时候,每个人怀里也裹住了一个关于春的希望;风吹动果实,以无端的命令叫你,吹得大地彩带飘逸婀娜多姿,红高粱眉目低垂晕染了夕阳,向日葵的金光落在画家的长卷上,山泉和小溪陪蟋蟀一起低吟浅唱,最后的最后,风还会拨开野草,让成群的大漠牛羊,走近你的目光,走向黄昏与黑夜对折时你的诗行……
不管是阳光明媚的清晨,还是风雨交织的傍晚,我常莫名生出些向往,冒出些触景生情和睹物思人的念想,尤其看见风吹过绿植摇曳,开始怀念故乡门前的大片麦田,地头互相缠绕的牵牛花。故乡的风,会带着我的灵魂去远方,去一场场未知的深远里,眺望夕阳西下农民山核桃的脸庞,听大地鼓动的心脏,庄稼抽穗的悸动,雷雨声中鸟虫的忧伤。我笔下很多故事的开头,也是被风吹开的……
我把心里的秘密写进日记里托给了风。那些文字在岁月里不声不响,有一些长成寂寞和忧愁,还有些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于是,我想自己经历的暗夜,蹚过的小溪,穿过土路扬起的灰尘,是风赋予了它们新的意义。那些曾经和大地默默相依成排成行的万物生灵,只要风启动按钮,它们立刻变成听丛召唤的精灵,统统神气活现各自奔赴使命。我为自己了解过风,且向它说出我想长久做农人的愿望而骄傲,我为自己的交付释怀,也为风共享过我的秘密而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