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
- 缩小
- 默认
清明念亲
鱼享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4月04日 第 05 版 )
□鱼享
父亲的冥寿又快到了,妈妈跟我们说时,我和姐姐都默默的,怕一开口,伤心和泪水又会来袭。多么希望在那一天,我们买了生日蛋糕,带着礼物,回娘家去给爹过生日。可是,今生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早在40年前就没有了。
那时我刚上小学2年级。那之后,在每年爹的生辰、忌日和清明、七月半、冬至等一些传统节日里,妈妈总做羹饭。香火点着,饭菜供着,我们虔诚地念着,不知道爹有没有来吃,有没有看着我们,就像我们看着摇曳的烛火。
我爹三岁没了爹,十六岁没了娘,是个苦孩子。爹小时候应该很爱学习的,并且成绩不错,因为他成年后还有阅读的习惯。我曾在家里的衣橱抽屉里发现过几本书,印象中有《毛泽东诗词》,也有《列女传》和别的古典名著。当时我觉得很神秘,又有点畏然,好像突然发现了爹的秘密,又好像是因粗糙、泛黄的书页里散发出的气息。幼小的我还是忍不住翻动了书页,记得其中一本扉页上写着“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黑色钢笔字,字体瘦瘦的、硬硬的。那些书后来不见了,也许是爹借的拿去还了,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书上的字,我总觉得是爹写的。
爹从小身体羸弱,干不了生产队里的活,后来就在一打石头队里当会计,拿打石头人的一半工分。打石头队四处干活,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在家呆过连续几天的,除了去世前那几个月。我们曾问过我妈,为啥嫁我爹。我妈说,在那特殊的年代,她家成分不好,母亲又看不见,母女俩相依为命,爹同意和她一起赡养母亲,于是,两个可怜的人组成了一个新家庭。生活的困顿在父母勤劳努力下逐步改善,但蛰伏的病魔迫不及待地暴露了它的狰狞,40年前那个风雨的秋日,爹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爹,就留在我那有限的记忆里了。记忆中,爹不怎么和我们说话,也没有笑的模样,妈的描述也是“不抽烟不喝酒不爱说笑”。但我相信爹是疼我们的。那个夏天的午后,我们姐妹仨躺在桌上午睡,我却闹着不肯睡,要大姐把桌子拖来拖去玩耍。拖了几趟,又哄又吓我还不肯停时,大姐把桌子一倾,我掉在了地上。家里的泥地被踩得又黑又亮,一些突出的小疙瘩硬得和石头一样,我脑袋落地,顿时鲜血直流。那时爹正好在家,坐在后门边的小板凳上乘凉,突见我大哭起来,头破血流,一句话都没说,急忙抱起我去“黄瓦片医院”,缝针后又把我抱回来。“黄瓦片医院”是那时我们那儿除县医院外“最厉害”的医院,离我家单程大概20分钟。爹一米六出头的样子,瘦瘦的,身体又一直不好,盛夏的午后,爹抱着我一路疾走。那时我懵懵懂懂,又疼又怕,一路嚎哭,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只依稀记得爹的白衬衫和胳膊上的血迹,并没注意到爹那受热乏累的样子。现在,我摸摸我的脑袋右角依然清晰的针脚伤疤,涌上心头的却是另一种痛。
还有一次,好像是在我三四岁时,我们全家去“金家来”姨婆家喝喜酒,回来时天黑了,爹把我们姐妹轮流“扛起背”(骑在脖子上)回家。我想,爹那时一定是开心的,一定有着笑的模样,只是天太黑,只是我们一家人那样在一起的机会太少,所以我没有记住爹笑的模样。
我们有一张照片,在我八岁的正月里,我们要去二阿姨家喝喜酒。我们姐妹仨都穿上了新棉袄罩衫,那是我妈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的,彰显衣服时髦的大翻领是我妈用毛线织的。除了劳作,我妈还是做裁缝、打毛线的一把好手。喝喜酒前,我们在东沙照相馆拍了我人生中第一张照。照片里,妈妈的麻花辫好黑好粗,大姐的眼睛好亮,二姐嘴唇嘟嘟着,好可爱,我头顶竖着个扎红绸的辫子,用力瞪大眼。可是,当时为什么没有爹?在拍照还是奢侈的年代,爹也没有别的照片留给我们,唯一一张照片是一直放在家里“被柜”上面的“照相架子”里的一寸照,那应该是爹很早时候的证件照,后来被放大做成了遗照。在我心里,爹就一直是那个年轻的模样,外衣小竖领的扣子紧扣着,眉骨有点高,目光忧郁,略带严肃。
爹还留给我一个关于文旦的记忆。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种水果叫“文旦”。爹去外面看病,回来时买来个青绿的扁圆的果子,埋进“被柜”的谷子里(那时“被柜”里装的是稻谷),让它变黄,黄了就可以吃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摸一摸,看一看,心想,等文旦可以吃了,爹的病也该好了。后来,一位表舅来看爹,那个文旦便用来招待他了。文旦露出了红色的果肉,好酸,还有点苦。文旦吃掉了,医院配的药吃掉了,表舅给爹拔的草药也吃掉了,爹的病却没有好……
我还记得那个风雨的秋日,我们嚎哭着,送爹上山头。山路崎岖而泥泞。坟地在我家对面那座山的半山腰,是表舅看的“风水”,中间隔着一个水库,一片田野。当时因各种原因,爹的棺木只能露天殡着。几年后,几经周折,终于可以造坟了。大姐用一根树枝在爹墓碑两边的水泥板上工整地写下“举头望家盛,低首思家实”十个字,这也许是作为长女的大姐,更懂得寡母抚育三个年龄相近的女儿的艰辛,而“参念”爹能在冥冥之中保佑我们吧。后来,我们重修了爹的坟墓,那十个字也改成了大理石雕刻的“山明水秀,松柏长青”,希望爹在那边也能岁月静好。
我在自己以前的日记本里发现一篇写梦见爹的日记:梦中,妈妈在洗衣服,好像是在老屋前的井潭边,爹站在旁边,微笑着。梦中其实看不清容颜,清晰的是脖子上有几颗痣。可我觉得那就是爹。记忆中,没有爹陪着妈洗衣的画面,没有爹笑的模样,其实我也不知道爹生前脖子上到底有没有痣。醒来后,我躺在床上想,怪不得我脖子上有痣,原来是像爹。
民间说,梦见去世的人不好。但我想,梦见爹有什么不好?可惜那是我目前为止唯一一次梦见爹。我妈也希望爹来“托梦”,但没有。可能爹在那边还是生前的性格吧,不太爱说话,也不太爱笑,可是她记得,爹走时,曾握着她的手,流着泪说,请记得他的好,不要记得他的坏。三个女儿就托给她了,拜托她要领在一起养好……40年,我妈用经历的一切过往,证明了她怎么也不会忘记爹的临终嘱托,而我也没有忘记爹留给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