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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树 碗边馀
徐琦瑶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3年12月24日 第 02 版 )
□徐琦瑶
站在高楼阳台上,望着下面拥挤匆忙的人潮车流,突然很想念乡野的某棵树。
驾车,或者干脆骑行,和家人一起,穿过一个个红绿灯,以及一幢幢高楼的影子,直接来到野外。没有具体的目标,也不作路线规划,我们只是随便走走,去亲近一下好久不见的草木。
年少的时候,总是无比希望能走出泥泞的小路,远离那些芜杂和贫瘠。夜里,常常梦见自己从很高很高的坎崖上跳下来,身下那些仰望我的绿草黄叶显得木讷而浅薄。醒来后,摸着怦怦乱跳的胸口,为自己没有一直跳到底而深深遗憾,或许,那日夜向往的繁华就在一步之遥。
人到中年,梦渐稀薄,梦里说过的话、流过的泪,依然真实,但又遥不可及。我开始怀念那时的山与树;怀念一块粗粝的大石,在秋风中安放过我;怀念翘翘的狗尾巴草,抚过我酸胀的腿与不安分的脸;怀念那里的气息,人可以闭上眼,做个梦。
沿着山脚,缓缓前行,看到前面有小路,便下车步行。路边的草木有些消瘦,清寂,无甚悲喜。柘树弯着身子找阳光,枝上的刺不密不疏,不是为了自卫,但也不容他人小觑;果子稀落,红绿相间,叶形瘦弱,有的微微打卷,好似没有睡醒,少了些精神。构树枝叶平展,叶面似被巧手裁剪,呈双手捧出玲珑心的形状,一片一片密密挨着,望向秋的天空和大地。木荷枝叶修长润泽,握在手中,犹如抓着一条小鱼,柔滑轻巧,若鱼真能游上树来,那一定是为枝头的黄蕊白花而来,如今这花大多已凋落,有小陀螺般的果实攒在一起,在叶间逗乐。
在临海的坡上,遇见了滨柃。这是很特别的树,树冠紧密,树姿优美,在海风长期的吹刮之下,整个树冠自然地倾向一边,像古代女子绾起的云鬓,几分羞柔,几分刚毅。坡上多石,茅草丛生,而滨柃尤为引人注目,它并不高大,但能让你放下心来跟它比肩而立。我选择坐下来,在几米之外静静地看它,它侧着脸,扬着嘴角,向我致意,它的身后依然是风,无边的生猛的海风。
走在郊野,每一条路都是我的路,每一棵树都是我的朋友,每一寸阳光都是我真实的肤质。
朋友曾常在天气好的周末,驾车带女儿来郊野,随带一张可折叠的小方桌和凳子。随意开到某个平整之地,停下车,把桌凳搬到车外,女儿就在一片阳光和草木的气息中写起作业来。她把车门全部打开,让清风挟着暖阳在里面尽情游走。几年后,女儿在紧张的高考备考期间,跟她回忆起这段日子,深情地说,人生最好的状态,是大自然给予的。她很感动,自己那时又何尝未曾被深深治愈。
人世间,最让人依赖的往往就是那些朴素之中泛着光泽的东西。比如,在热闹的街头打转飘落的木叶;秋阳下晒在墙头的番薯饼;从敞开的窗口随风飘出来的窗帘;夜空下环卫工人蹲在墙角吹奏出来的葫芦丝。比如,你历经舟车劳顿,饥肠辘辘,等着你的是家里饭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而不是骑手越过冰冷的街道送来的外卖。
我的厨艺很差,只会对食材做最基本的加工,但这并不妨碍我每天下班后就到家摆弄锅碗瓢盆。有人说,家的温度,往往取决于厨房的温度。我倒不是为此而刻意为之,只是人在厨房,烹此煮彼,闻香识鲜,诸多烦忧皆抛脑后,唯有人世间最真实的烟火,照亮了我的心胸。
同事常劝我,现在孩子到外面上大学去了,家里只两个人,吃饭就交给食堂或外卖解决得了,省时省心。我一笑置之。单位食堂是公共场所,吃饭仅是用餐,用完即离席,无法让人有些许流连;吃外卖虽然方便,也能带来相对新奇的味觉体验,但终究少了自家厨房的气息。厨房的气息与我们的胃相通,另一头印着我们的情感密码,桌上的白瓷盘冒着浓浓的热气,香味像顽皮的孩子扑进你的怀里,餐厅的灯光温暖地泻下来,把你和他轻轻裹在一起,旁边还安放着厚软的沙发、茶几上的杯具、窗前的绿植,熟悉得就像亲人,如果还有小狗小猫,一声呼唤,一个眼神,皆是一道热菜,家的温暖满满,让人在瞬间融化。然后,洗好手,坐下来,慢慢地吃,不算品,都只是熟悉的家常菜,但吃得很自在,就像口渴时喝白开水一样,平淡的味道,放松的体验,每一口都贴进心怀。
因此,外卖也好,饭店和食堂里的也好,无论山珍海味,还是普通小菜,都是容易吃腻的,它们永远也无法融入我们的身体深处。
桌上的碗碟空了,如果没有急事要做,我就会选择再坐一会儿,在桌边剥几颗花生、小核桃,称之“过余味”。无人催促,无人打扰,完全是一个人的世界,安静地剥,安静地尝,求一个恰如其分的松弛感,以修复一天里在生活中的磕碰。最后,把桌上的碗碟收拾干净,把所有的余渣残壳用抹布轻轻抹去,就像同时为自己清理了一番。余味已过,灯光依然无言,而一切已无不言。
人世沸腾,我们被紧紧拥裹在其中。如果可以,那么,省略来时的路线和不确定的前方,省略身边的色彩、多余的叙述,以及脚步模糊的流年。一树清澈,一碗温良,是最好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