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菜
杨小琴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3年11月26日 第 02 版 )
□杨小琴
提到外婆菜,瞬间被时间的广角拉进特定制作片场,画面定格为:滇西南,湖南、湘西一带一道普通的家常菜,用大头菜、白萝卜、豇豆、刀豆、茄子等制成。外婆菜在当地又名万菜,以民间方法晒干放入坛内腌制而成。
而我的“外婆菜”却是另一种回忆。五一放假,和表妹一起去探望外婆,青春期的我俩,脸上爬满了疙瘩痘。表妹比我更甚,脸上俨然长出了一块自留地。那些个小疙瘩有的裂着缝儿;有的长出了乳白色的鱼钩状;有的毫不避讳地舒展着筋骨,扩充着巨大的生命张力……外婆见状调侃:“你俩像是村东头,一半荒芜的地,一半地荒芜了。”表妹气地直跺脚,“外婆有你这样损人的吗!”外婆呵呵笑着:“医生没得办法,我们有药方,不怕,挖来吃几顿,痘就消了。”什么药这么神奇?外婆把腿挪到炕沿边一搭,故作神秘姿态,这是老中医的老方子不外传的。我突然想到,外婆还是个落魄中医世家的女儿呢。虽然裹着小脚,走路不快,但做起事情来,很有点知识分子的味道。
下午凉风习习,我们来葱茏翠绿的山地边,天蓝水净,每一寸空气都是翠绿的,清新的,活泼、浪漫的,随处择一片草地绿荫坐躺下来,就能做一个如“当归”一样软绵绵的甜梦,梦里欢快的脚步和笑声,让人一不小心就绊倒在它的斑斓里。表妹惊讶极了,你的药方就是这些个“黄花郎”?本地土话把蒲公英叫“黄花郎”,因开黄花居多,由四处传播种子得名而来。小铲子挖得欢快的外婆说:“乡间无闲草,认识都是宝。”并且叮嘱我们要小心铲挖,最主要挖出蒲公英的根入药,叶子则当菜吃。
蒲公英的花呈奶白和黄色,像野菊花一样,非常漂亮,飘散于山坡、林地,自由而又坚韧。第一次挖蒲公英,傻傻地分不清楚它和孪生姐妹。有一种野菜,外形、花朵、结实都和蒲公英一般,药理价值也几乎相同。这里方言管它叫“苦苦菜”,其一是味苦,其二是劳苦大众吃的。苦苦菜茎叶中有乳白色浆液,很黏,粘在手上,氧化后颜色呈黑褐色,清水使劲搓洗也不易去除。两者的叶嫩时有些许颜色差别,蒲公英有种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嫩嫩的娇俏羞涩绿;而苦苦菜,如潺潺流水,清净而不张狂,有波澜而不浮躁,万般风情绕眉梢的深绿,开花时,苦苦菜又比蒲公英多了一种炫紫色,蒲公英茎叶无刺,而苦苦菜满身是针状小刺,取混名带刺的“野雏菊”。
表妹在搓手上粘着的浆液,顺手扔了些苦苦菜。外婆扭脸拧着腰就捡了回来。这个可是好东西。听村里的老人讲,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闹饥荒,能挖到这样的野菜都算是好的啦。有些人逼不得已,还吃了牛羊都不吃的一种苦涩条状野草。
回家后,外婆把蒲公英的根,洗净煮水煎制,20分钟后,汤变成褐色,抿一口,味极苦。我憋了一口气,从最开始喝半碗,歇一会再喝,到一口气干完一大碗;表妹则捏着鼻子,吸气抬起身体,怎么都咽不下去,最后放了些白糖才勉强喝下。我一日三次,连续服了一周,眼见脸上的痘,不再恣意生长,反而慢慢结痂,渐渐退场最后淡出。而表妹的脸,还是一言难尽,可能是喝药不勤又加糖的原因,又或者是个体差异,效果不太明显。
蒲公英的叶子有时可凉拌蘸酱当菜肴吃,有时还可以做馅料或制成干菜咸菜等,但当地一般拿它入药。它的孪生姐妹苦苦菜,就比较受青睐一些,做吃食较多。苦苦菜口感清爽,南方一般初春四月,茎叶鲜嫩,是采食的最佳时节;北方要晚于南方一个月。过了7月,它们开花结实,就不能吃了。
晚上外婆手擀面条,做凉拌苦苦菜,锅里放少许盐,水开滴几滴菜籽油,放入苦苦菜,三分钟后捞出切断,加酱油,少许香醋,再撒上蒜末,油热一泼,香味跟着油分子嗞嗞乱窜,溢满全屋;另一份则是爆炒蒲公英,先用猪油炒香小米椒和蒜末,再放入香干爆炒一会,最后加入蒲公英,出锅一大盆,看起来很有食欲,沁人心脾。那天不知是饿了,还是基于清热解毒,吃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每年5月,外婆都会去田间地头挖野菜,回来晒干,或者焯水冷冻储藏,想吃的时候,随即拿出现成凉拌。
全家人认真地把它当道菜,是八年前弟弟患胰腺炎开始。那时医生建议可多吃蒲公英或者苦苦菜。自此,每周有三天,我家饭桌上都少不了它,感觉有了它的出场,这顿饭吃得才有仪式感。
一天,92岁的外婆,听到弟弟病重的消息,偷偷打了个出租来医院,她斜着身子拄着拐杖,一步三摇,在雪地里像波浪中颠簸的小船,晃晃悠悠地过来了。外出买东西的我见到这一幕,正在想,这个老奶奶和外婆差不多年纪,于是又多看了一眼,外婆已经认出了我,叫我名字,手里还拎着冷冻的蒲公英,说是给弟弟熬粥吃。瞬间破防,热泪盈眶。
这么冷的天,路又滑,外婆的那双小脚,平时走路都不稳当,她是怎样一路艰辛走过来的。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埋怨道:“你这个老太太怎么不听话,瞎捣乱,让你不要来,你非要添乱。”但心里明白,她实在太牵挂我们了。我蹲下身子拍拍背,上来我背你。外婆趴在我身上很轻很软,我问外婆我小时候她如何背我的,重不重?“背着你这个小可爱,就像背着一筐棉花,很是软和。”她笑着说。“哎,可是你很重!怎么办,我要扔下去了。”我跟外婆开起了玩笑,用强硬的语气掩饰我内心的柔软。
那次外婆感染了风寒,之后久治不愈,后来在卫生间晕倒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弟弟康复后,我把外婆的事情告诉他,弟弟没有言语,只是对着厨房喊了一声,妈,今晚吃外婆菜,妈妈愣了神,“外婆菜”是新的菜系吗?
这几年,母亲随我来浙江,老话说,人越老越像父母,这话一点不假,母亲也顺利地承接了外婆的秉性和手艺,抽空就去挖食蒲公英。起初,儿子拒绝吃蒲公英或者苦苦菜这些的,并给它起个响亮的名字“忆苦思甜菜”。然而润物细无声,一食一味暖茶饭,儿子慢慢开始尝试小嗫一两口。再后来,母亲回老家,邮寄过来好多野菜,冻在冰箱里。我想吃时,便拿出一些,学着母亲的样子凉拌。自带幽默感对儿子说:“用我们东北话说,‘嘎嘎香’,这真是外婆走了,菜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