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的螺酱

唐伟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3年07月12日 第 06 版 )

  □唐伟

  温暖的大陆架将身躯沉入冰冷浑浊的水中,默默地托起形形色色的岛屿。蜿蜒绵长的大河,承载着母亲的乳汁,源源不断地向东流淌,滋养着生生不息的万物,亲吻着、抚慰着散落汪洋的游子。

  从古至今,在这里,质朴的舟山人,世世代代靠海吃海,过着打鱼晒网、捉虾拣螺的生活。

  舟山一年四季冰雪罕见,在没有电的年代里,捕上来的鱼虾蟹螺不能长久保存。海边人家往往会把鱼虾晒干,放家中阴凉处存放。对于活的螃蟹和海螺,多会在洗净以后,用海水晒得的盐腌渍起来,成为顶下饭的蟹糊和螺酱,这是舟山人到老都难以忘却的舌尖印象。

  举凡潮水来去的礁岩上、浅海底,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丑的小精灵并不少见。把他们洗干净后,白水汆熟,牙签挑出,入口一抿,鲜甜带辣,在舟山便唤作辣螺。新鲜的辣螺很难不叫人食指大动,而腌渍后的螺酱,更是咸鲜辣甜俱合,让人垂涎三尺、食之意犹未尽。

  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舟山人一样,我的嬷嬷打小便喜欢吃辣螺,特别是辣螺做成的螺酱。无论是早起吸溜鸡蛋醪糟面,中午啃个杂粮馒头,还是在一天的体力活以后,呼哧呼哧地来一海碗地瓜粥,都要来上一点,说是日啖三百颗也不为过。嬷嬷不仅爱吃,而且会做。她挎起篾篮子,在海边随便寻摸个地儿,一袋烟的工夫就能摸上一堆。榔头一颗一颗敲碎外壳,清水沥净,光用盐腌上几天就能大快朵颐。更别提现在黄酒和白糖一道加持过,更加不同凡响,绵软有嚼头,唇齿长留鲜。  

  螺酱陪伴着我们,直到2002年,嬷嬷远嫁去了我国台湾岛。

  嬷嬷只上过三年小学,会歪歪扭扭地画自己的名字,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倒丝毫也不怵。一个人坐长途车到宁波,转机至香港,再换乘飞机,过千山万水,抵达海峡的另一边。又从桃园机场经台北、下宜兰,才到了花莲,和眷村里的一位老先生喜结连理。

  台湾岛四面临海,花莲县更是以海为家、依海而兴。饮食习惯和浙东、福建等地,大抵相近。除了鲷鱼、虱目鱼、乌鱼等深水海味,梭子蟹、基围虾、黄鱼、带鱼、蛤蜊之类的鱼货,也常常吃,只是不比江海交汇的大陆沿海,肉质上要稍稍偏硬点,没有那么软嫩。

  眷村的生活市井且简单,家长里短,烟火缭绕,一如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砖头砌墙的白口铁皮屋,在雨天,吧嗒吧嗒响。岛上混居着阿美族、高山族和从五湖四海迁徙来的各省同胞,还有川香牛肉面、上海小笼包,江浙的白斩、西北的面食以及油条、豆浆、白粥……及来自心底的各种记忆。

  嬷嬷嫁的老先生也是舟山人,弱冠之年被带至这东南一隅,再也不曾踏上乡土半步。赋闲在家后,靠着养老金过活,也没其他嗜好,就喜欢研究个舟山的吃食,但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平日里三餐总觉得甜鲜有余而咸香不足。老先生长期腿脚不便,膝下无子,待嬷嬷很好。嬷嬷自然投桃报李,将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想方设法烧制舟山风味。那时两岸还未实现三通,两岸寄点东西十分麻烦,耗时靡费。嬷嬷刚去时准备的舟山海鲜干货连自己吃带送老先生的亲友,不多时日就消耗殆尽,只好在当地找原料。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总算在海边的礁石上,找到了无人理睬的辣螺。岛上人不识此物之美,取名叫岩螺,任凭其攀附岩石、自生自灭。

  嬷嬷每隔几天,就去花莲的小海湾里寻摸一番。每每等到晚霞漫天,带上铲子,趁着退潮,浪小水缓,装上半桶。回家把辣螺洗干净后,先上锅蒸上两盘,其余的腌渍起来做成螺酱,一年四季慢慢享用。辣螺肉虽小,滋味可半点不少,老先生一口一个,边吃还边咂摸嘴儿,津津有味。嬷嬷对面而坐,左手以虎口之力牢牢把住螺身,右手再用大拇指和食指催动牙签,沿着螺口,避开口盖,扎入螺底,借手腕使个巧劲儿,还未等眨眼,完完整整的螺肉就呈现在眼前了。不到半顿饭,嬷嬷就能挑出一碟螺肉来,乐此不疲。

  新鲜的辣螺肉满足了老先生的口腹之欲,而螺酱则更是让两夫妻备感欣慰。每天的早饭,老两口必定是要就着螺酱下咽。无论是村里的扁食、肠粉、拌面还是自己煮的稀饭、蒸的包子,晶莹透亮的腌螺肉成为了餐桌上的终身金马奖得主。一入嘴,咸鲜的感觉骤然而至,肆意涌入味蕾。紧接着,当牙齿咬破绵软的外层螺肉,接触精致的螺肉心,一股不经意的鲜甜就会悄然出现,徘徊于口腔,撩拨着呼吸,让人满口生津,回味无穷。

  “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鲜美的螺酱,陪伴着嬷嬷和老先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2008年盛夏,北京奥运会举行。身处台湾岛东部的这对夫妻,天天眼睛一眨不眨地守在家里的电视机前,生怕遗漏掉所有中国人的精彩瞬间。4个月后的冬天,让嬷嬷和老先生更激动的消息传来了,多少人期盼甚久的海峡两岸海运直航、空运直航、直接通邮的三通新时代开始了。夫妻俩一看到两岸三通的新闻,就盘算着回大陆省亲。只不过老先生的身体不方便,行程被反复拖延。好在人虽回不来,但是家乡的味道却可以非常方便地邮寄。三刨鳓鱼、黄鱼鲞、风鳗、淡菜、虾干,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螺酱,简直是一个完整的舟山海鲜大礼包,寄托着大陆亲友沉甸甸的念想和牵挂。这些除了留给老先生的几瓶螺酱和一尾三刨鳓鱼,其他的,被嬷嬷慷慨地送给了邻居和亲友。于是,打那以后,往来浙江舟山和台湾花莲的邮包愈发频繁起来,年龄渐长的嬷嬷也只是偶尔冒着跌倒的风险去锋利的礁石边捡拾辣螺,老两口就等着身子骨硬朗点,早点回大陆寻根。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爆发。两岸三通不得不再次被停止。而我亲爱的嬷嬷在这期间,并非无所事事。在姑丈的鼓励下,开始了为两岸和平与民族团圆奔走呼喊。

  直到现在,我的嬷嬷和姑丈仍然居住在花莲县的眷村里。嬷嬷还是要时不时地去海边拾点辣螺,细细敲碎斑驳坚硬的外壳,做成一瓶一瓶的腌螺酱。不仅给自己吃,也给亲友和左邻右舍。姑丈虽然嘴上叽里咕噜,埋怨嬷嬷一大把年纪不顾身体,但也拗不过她的坚持,知道嬷嬷全是为了他。所以每次吃螺酱,也是一颗一颗细嚼慢咽。老两口相邻而坐,你盛我一匙,我给你一筷,细细品尝,咸鲜入喉,相视而笑。

  太平洋的海风,偶尔吹来丝丝寒意。辣螺酱的气息,总是满屋袅袅飘溢。敞开门窗,家家户户,点点星火,淡淡炊烟,起舞升腾,欢快地飞向火热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