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致三渔
缪群舟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10月20日 第 02 版 )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单薄的雨伞,几次被狂风掀翻,折回,再掀翻,又折回。雨水无情地抽打在脸上、身上、脚上,我整个人活脱脱成了落汤鸡。全身滴滴答答,像自动行走的喷水器。不一会儿,雷电带着急骤而傲气的步伐渐渐地走远,雨水像泄气的皮球慢慢地小了许多,风也收敛了不少横冲直撞、蛮不讲理的撒野脾气。
三渔公司的大门近在眼前。进去,门的右边是公司冷冻厂的一栋三层式办公楼。大楼的窗户、大门全敞开着,赤裸裸空洞地袒露着水泥钢筋结构的骨架,仿佛老树枯萎,千疮百孔。只有时而的风,时而的雨在诉说着公司曾经的艰辛与沧桑。
青草疯也似的长满了水泥路的两旁。大门左侧不远处是公司原来偌大的一个冷冻厂。它沉默着,像一位孤零零的老人在岁月的疲惫中逐渐隐退着,消逝着,湮没着。厂房一片废墟,透过斑驳的残墙,依稀映照着当年一批年轻人生龙活虎、干劲十足的场景和老员工们工作时忙碌又专注的身影。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这里充满朝气。轰轰隆隆的制冰机声中,一千多名出海渔民的捕捞团队打捞回港的一船船鱼货盛着讨海人的辛苦和喜悦。一篰篮一篰篮活蹦乱跳、透骨鲜亮的大鱼、小鱼、海虾、海蟹……在码头停靠下货。随时可交易,随时有小板车拉货运进公司冷库进行分类、装箱、入冻、入库,职工们不亦乐乎。厂房内外灯火通明,时时迎接着回归的船队。值班的渔民小伙子们往往哼着小调,推着鱼货,脸上心头充满着对生活的希望。
现在厂房废墟一片,公司不复存在。好端端的一个公司怎么说没就没了?我与邻居的一位长者谈起,他淡然道,“公司本来就是企业,对企业而言随时都有变化和盈亏。这你也不懂吗?”我摇摇头,真不懂。也许一个人要真懂点事,懂点生活,是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
穿过狭长幽深的步道,我迈向公司的办公大楼。扶着爬满锈迹的楼梯栏杆,来到二楼走廊,伫立在丈夫曾经工作三十余年的办公室门前,视线透过那破旧不堪的窗棂往里看。办公桌上覆着一层灰色的尘土,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起伏跳跃,如浮光掠影,倏尔又归于沉寂。静谧中仿佛传来拨打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那是一面由浙江乐清前黄车木算盘厂特制的十七档的枣红色算盘,会计同志微垂着头,修长手指游走于盘珠间上下翻飞。圆润的算珠接近、碰撞又分离,恰如公司经济的大动脉源源地流动着、变化着。那时这里热闹非凡,办公桌上一尘不染,办公室里宽敞明亮。渔船老大声音洪亮地议论着渔业发展的前景;渔民职工低语咨问着预支发放的情况;后勤人员热情地告知来访客人的接待准备。此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畅谈过,争论过,嘈杂过,有序过。那是一道何等难忘的风景。
缓缓走过二楼走廊,跨上架空天桥。转角处一只灰蒙蒙的小陶盆中长着几株绿盈盈的小草,我蹲下身子细看。一阵冷风吹乱额前的秀发,空气里散发着潮湿又淡淡的盐分,带着海腥的味道,也夹杂着台风前的凉意和水汽。这里每年的七八月份是台风造访的季节。抗台的日子里,办公楼到保卫科的值班室灯火彻夜通宵,公司像一艘巨轮,稳稳、庄重地停靠在海岸码头,时刻接收着出海渔民的情况,随时作出各种应对的决策和应变的策略,静听着对讲机那头传来指挥船的报告。公司领导关注着每一位渔民的安全状况,渔民信任着公司的那份穿越大洋彼岸的关爱。如今物是人非,前尘往事终将在紧闭的门窗中全部锁住,别离,走远。
胸膛剧烈地跳动,泪如码头涌动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昔日活力四射,生机蓬勃的公司在我的心中依旧矗立在林间岸边,依然屹立在海水一方。作为职工家属,我曾深深地、深深地爱过你——三渔。爱你繁荣昌盛,人声鼎沸;爱你年轻活泼,风光无限;爱你的凝聚力共命运;爱你能安身立命,苦难中有诉说,生活中有温暖;爱你心中有快乐,未来有希望。因为在你的土地上,在你的海水边,在你的怀抱中,我获得了爱情,诞生了家庭,拥有了亲人。你让我为此感恩,为此慈悲。
那时的你繁华兴旺,气象万千。公司有图书室、会议室、招待室、乒乓室、大食堂、小食堂……周围绿树成荫,花儿绽放,海风徐徐,空气清新。大楼旁、广场上,渔民们把旧的新的渔网拉成一条条河流似的绿色带子。清晨的霞光映照着补网人的笑脸,众人或坐或蹲或站着理网。远远望去他们像置身于绚丽的湖畔,荡漾着生命的鲜活与丰盈。补网人一只手穿梭网眼,动作利索而快捷;一只手握紧竹片,或者拉紧网线,拼补着渔网;有的手掌里拉着网绳,像攥着公司的命脉,公司连接着他们的命运。他们迎着初升的太阳,滔滔不绝调侃着生活中的乐趣和笑话。其间,一声清脆的嗓音尤为明朗,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腰间系着一条红格子围裙,边拉着渔线边自述,前几日丈夫出海,她去买点零食、茶叶、香烟。婆婆得知便唠叨,你公公出海前我经常在自家小石磨上碾磨些炒熟的糯米和芝麻,加入白糖,俗称炒麦粉。一次弄船你公公告诉我,这趟出海七天七夜没有安心睡觉。旺季捕捞带鱼,做机舱作业的人一刻都离不开,困了便合会儿眼,累了就吃几调羹炒麦粉,来充饥提神。女人自言道,婆婆说此番话是让我对她的儿子好一点。话音未落,一个女孩闪动机灵的大眼睛,俏皮地凑近她耳根不知说了什么。顷刻,女子脸颊染上一抹绯红,轻咬嘴唇,一把将梭子掷于地上,转身与女孩互相扭打起来,女孩落荒而逃,她们追逐叫喊欢笑着。这乐声笑声回荡在公司广场四周。光阴就在这样的打闹嬉戏中如穿梭般走过了四季,走过了岁月。
我还清楚地记得,记得当年一艘崭新的渔轮打造完成。第一次出海远航,阳光灿烂的晴空海鸥振翅翱翔,时高时低,时近时远自由快乐地飞着。轮船上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欢送的人们站在码头的蓝天下,为出海的亲人们挥手致别,目送着渔轮慢慢离开码头驶向大海,岸边的人们高喊着,欢呼着,祝福着,祝福他们的丈夫、儿子、朋友、邻居、伙伴们凯旋。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不停地向渔轮挥手,激动得泪水噙满眼眶,动情地说:“十五岁那年我去捕鱼,小小木帆船在海里摇摆不定,风来了,海面一个浪头袭来,船就被风浪卷入海中,生命在海浪间徘徊。现在有大渔轮出海捕鱼,真是阿拉抲鱼人的福气。”这壮观热烈的场景历历在目,让人难以忘怀。
沿着楼下广场的海边公路,我停住脚步回望。三渔,你将会悄无声息地离去,但你永远烙印在一代人的记忆里,因为他们的美丽青春是从你的身边走过。他们炙热的生命里曾经有你陪伴过的那份真挚的温暖、快乐、美好。你是一片霞光,普照过一代人的生命;你是一盏灯塔,指引过返港的渔船;你是一束星光,点燃了三渔人的希望。爱你,三渔。
夜色深深,细雨蒙蒙。腥咸的海风裹着来自北面大洋的湿气扑打在脸颊,耳畔只有潮水拍击礁石的涛声。那庞大而沉默的建筑如同一座悬浮的孤岛,被暮色渐渐掩去。在天海交接处,一艘渔船随浪颠簸,桅杆上的渔灯一闪一亮,一明一灭。随着渔船驶远,光晕模糊、黯淡,最终融入水波,消逝于茫茫大海。
晚安,三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