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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与孙武军的友谊
《舟山文艺》留下顾城足迹
孙鼎期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8月27日 第 04 版 )
顾城写给孙武军的信
参加第一届青春诗会的部分青年诗人与老诗人在十三陵合影。前排左起:徐晓鹤、高伐林、梁小斌、邹荻帆、严辰、蔡其矫、徐敬亚、陈所巨、顾城,后排左起:孙武军、张学梦、叶延滨
中国现代诗歌起点是以胡适于1917年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诗八首》为开始。这种打破古体严格韵律体系自由写作的诗歌,是五四之后新文化运动的体现,时至今日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现代诗流派又分为:尝试、新月、七月、九叶、朦胧、新乡土等,各领风骚数十年。
其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名噪一时的朦胧诗派群体,这类诗人大多是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在内容上呼唤人性的自由,在艺术上追求“意象化”“象征化”“立体化”。现在耳熟能详的写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列入语文课本的《致橡树》作者舒婷都是朦胧诗派的代表之一。198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五人诗选》一书录入了北岛、舒婷、顾城等五位朦胧诗派诗人作品,这五位被后来称为朦胧诗五人。
一
1979年11月,顾城(1956年—1993年)在《诗刊》首次发表诗作《歌乐山诗组》。1980年他在第三期《星星》诗刊上发表了那首著名的诗歌《一代人》,其中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首诗面世后一时间响彻全国,大街小巷争相阅读,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然而却是这样一位名噪全国的诗人在1980年和他后来的妻子谢烨于彼时“尚不出名”的地方性“小刊”《舟山文艺》第四期上合著了诗歌《等》:
世界都湿了,
路灯亮得怕人。
我收起伞,
收起滴水的云。
时针转到零点,
扎住上帝的脚跟。
你没有来,
我还在等……
这首诗后来收录于《顾城诗歌全集上卷》,内容有两处稍作改动:
世界都湿了,
星星亮得怕人。
我收起伞,
天收起滴水的云。
时针转到零点,
擓了上帝的脚跟。
你没有来,
我还在等……
下过雨的天空与星星互相辉映弥漫着寂寥感,雨停了伞也收了起来,就连约定的时间也早已到了,所有迟到的借口都以溟灭,可人却还没来,这种急切失落的情绪此时被无限放大,在雨过天晴后内心更期待她的出现,恐惧她不再来。这首诗直击人内心空虚又压抑的情绪,似乎天地都被桎梏进压抑的樊笼,爱而不得傻傻地等在雨过天晴的土地上,疯狂的思量,疯狂的怀念,同时这首诗又承载着顾城“童话诗人”的风格,全文清新梦幻般的风格独树一帜,使人阅之而感同身受。至于为什么在《舟山文艺》上这篇作者是顾城和谢烨合著,顾城又是何心境写下这篇“凄凉”的诗歌,笔者结合顾城生平大胆揣测,概是因为彼时顾城还未和谢烨走进婚姻的殿堂,恋爱中的男女对于约会时对方迟迟不来难免会有焦灼的失落,同时同为文学青年,身外之物太过俗气,送一篇真知灼见的诗歌即显得诚意满满又能打动对方内心深处。
二
1979年10月为促进舟山地区文学艺术的繁荣,提高作者创作热情,舟山地区文化部门主办的《舟山文艺》正式面世,自1983年《舟山文艺》改名为《海中洲》后截至目前共出刊253期,是舟山市内最具权威的文学杂志。即使是在网络信息发达文学发表途径多元化的今天,能在《海中洲》上发表一篇文字,依然是舟山本土文学爱好者梦寐以求的事情,这既是对作者本身文学创作能力的认可,也是实现文学梦阶段性里程碑式的胜利。虽然只是地方性刊物,可《舟山文艺》(《海中洲》)不仅吸纳本土文学爱好者投稿,更有文史大家金性尧、诗人黄亚洲的稿件见刊。
那么闻名遐迩的顾城为什么会想到在这本地方性刊物上投稿呢?这不得不提舟山本土籍诗人孙武军。孙武军又名孙军章,1957年10月生于定海白泉,1974年舟山中学毕业后,先在老石契插队,后进舟山邮电局工作。1978年考入舟山师专中文系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1992年调宁波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1999年调宁波有线电视台社教文艺部任记者、编辑。早在1974年,孙武军便进行了大量的文学创作,1977年的《定海文艺》出刊和1979年的《舟山文艺》出刊均有这位本土诗人的身影,1980年中国诗坛最高刊物《诗刊》“新人新作小辑”发表了他的《回忆与思考》和《让我们笑》两首诗。
单纯并不可恶但是有些可怜
就像一片溶化在泥水里的花瓣
你只带着惺忪的笑能走到哪里?
不是在闭嘴饿死就是重新回转
——《回忆与思考》(《诗刊》1980年4月号)
1980年《诗刊》在全国范围内邀请了17名具有代表性的诗人齐聚北京虎坊路15号举办了青春诗会,这17名里面有舒婷、江河等,孙武军也位列其中,诗会由诗坛前辈艾青、臧克家等进行授课,青春诗会截至目前共举办了43届,是国内具有代表性的高质量诗歌活动,被誉为中国诗坛的“黄埔军校”,而最初参与这项盛会的17人后来都成了中国诗坛响当当的人物名噪各方。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歌上影响甚大的“朦胧诗”之争,已在全国蔓延。归根结底这是中国诗歌传统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与当今现代主义之间的争论。《诗刊》意识到这种变化,为了中国未来诗歌的发展,能受邀参加的诗人,大致上也分为传统派、中间派和现代派,青春诗会上既有老诗人讲座,也有受现代主义影响的诗人与学者来授课。艾青上课说话平缓,没有太多的起伏跌宕,他谈了“关于我自己”“关于突破”“关于生活、想象、真实的世界的关系”等话题,艾青较为幽默,徐敬亚曾问他:“您能不能谈谈新诗的未来?”艾青风趣地回答道“我不会算卦”。黄永玉也曾来上课,他穿个裤衩、叼个大烟斗,他说的一段话在诗会中流传甚广,截至今日令人回忆起来依然忍俊不禁:“我像一只火鸡,瓦片碴、碎玻璃、烟头都吃。古代的、外国的,能吃的都吃,消化不了的,拉出来。”严辰、荻帆、柯岩、燕祥实行承包制,言传身教,每人带几名学生。上大课和单兵教练相结合,抽象与具体相结合,孙武军的老师就是柯岩。
青春诗会是欢愉的,白天他们疯狂汲取前辈教授的经验,讨论诗歌的创作经验,对诗歌的看法,晚上他们在宿舍里自由交流,哪怕断电了他们也有说不完的话题,那时《诗刊》很穷,连严辰夫妇都只能住办公室,腾出的几间平房安排不下,只好请北京的江河、顾城、常荣发扬风格,当“走读生”,孙武军作为“外地生”有幸分到一间两人间的宿舍,最初他的室友是徐敬亚,后面由于流沙河晚来没地方住,徐敬亚便发扬精神将床让给了流沙河,孙武军便和《草木篇》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右派”有了“一夜”的室友情。吃饭则是在隔两道院墙的北京京剧院解决的,交点管理费,自己买饭菜票。
在这里孙武军结识了许多朋友,当时炙手可热的诗人北岛带着铅字油印的诗集《陌生的海滩》,这是他第一本诗集。蓝色封面上,用水粉画着只长翅膀的眼睛,没有作者署名。这本集子里有短到只有一个字诗歌《生活》全文为:“网。”还有著名的《回答》,北岛曾想把这本书送给孙武军,可诗人又有几个是腰缠万贯的富豪呢?于是孙武军对北岛打趣地说道:“还是买吧,你这么多人也送不起。”“确实送不起。”北岛回应并接上孙武军递上的5角钱。在这本书上北岛在扉页写下“孙武军留念,北岛80.7.25”。
也许是同为朦胧诗派诗人的缘故,更也许是因为志趣相投,诗歌会里与孙武军关系最为要好的便是顾城,他24岁,比孙武军大了1岁,个子不高,大概1.65米,总戴着直统统的布帽,像一个牧羊人。顾城看人,总是直愣愣的,就像是活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不顾他人忌讳,直勾勾地看着你。他与孙武军总能聊得很投机。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北京的胡同里,两个人形影不离,他们的谈话总是顾城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而孙武军则是扮演那个“沉默的倾听者”。顾城似乎总活在“童话世界”里。聊到不感兴趣的话题与人,他便一言不发,沉默以对,就连空气也会被尴尬得凝结出水来。
由于孙武军个子魁梧,顾城戏称为“庞然大物”。他们打羽毛球时顾城总会把球拍挥动得很大,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球抽到孙武军的脚下,口中喃喃:“我要击中你这个庞然大物。”
1980年8月20日,孙武军和顾城在北戴河的沙滩上谈了很久,谈到兴奋处趁着月色,顾城和常荣兴趣大发,偷摘了招待所中的梨,在寝室里拿小刀把梨切开分给大家,说这是“分梨(离)”。第二天青春诗会结束,在诗刊社分手时,舒婷给孙武军留言,在小本上写了一首小诗《赠海边的孩子——武军》:
我在海这边
你在海那边
我们的歌声互相汇合
流荡在时代的风里
你在我心中
我在你心中我们都在
海的怀抱里
关于这次诗会,《诗刊》10月号发表了青春诗会专辑,专辑编者语的最后,引用了孙武军的诗:“世界不会因为没有我的歌而失去生命,可我没有这支歌,就会枯萎得没有一点颜色。”
舟山是孙武军的家乡,也是他文学梦起航的地方,他跟顾城曾提过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就发表在家乡的小刊物上,后来从小岛出来,近乎忘了它,无意之间流露出的青涩情感,却被顾城这位拥有孩子般天性的人深深记住,笔者大胆揣测也许是为了纪念这份友谊,顾城便向地方性的《舟山文艺》投了稿,并用了《等》这首一是说爱情、二是说友情的诗。同时该诗被《舟山文艺》的编辑收录进《情诗一束》合辑里。同辑的诗歌共六首,其余分别是孙武军《夜曲》,虞国庆《小河边》,刘建群《身影》,周鹏宽《小窗》《杨梅熟了》,宋时勇《白杨》。
四
真挚的友谊经得起时光的证明,孙武军依然与顾城保持着这份友谊,他们多有书信往来,由于孙武军个子高顾城有时会信中称呼孙武军为“大武军”,他在信中说他喜欢海,总要去孙武军那边,站在海上。他还说他和孙武军有很多相同的东西,都信仰自由和美,诗让他们相识,而他们的相识则会产生新的诗歌。1984年孙武军到北京复兴路22号(总后大院)36楼4门1号顾城家找他,顾城知道孙武军来了,不顾刚睡醒凌乱的头发便拉着他谈论诗词。
1993年10月8日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故去,孙武军得知消息悲痛万分,写了《诗人死了》来奠念这位故友,结尾他借用舒婷的《童话诗人》描写顾城: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
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
你的眼睛省略过
病树、颓墙
锈崩的铁栅
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
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
向着没有污染的地方
出发
逝人已逝,友谊长存,诗人早已走远,他的诗歌永远留了下来,《舟山文艺》这本杂志也随着舟山市文化事业的高质量发展,成了舟山本土籍文学爱好者获得文学认可的心中圣地,一大批国内外知名作家、诗人也不吝笔墨在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本版图片由孙武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