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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来了
——谨以此小说,献给东极营救
支奕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8月12日 第 05 版 )
东极庙子湖岛 记者 张磊 摄
1
支千里和潮生差不多喝了整整一个晚上。一直到天有些亮了,光线从窗户爬进来,爬到潮生爹也就是谢保长为潮生准备的婚床上。支千里喷着酒气站起身来,连警服也没来得及脱,就歪倒在了婚床上。潮生皱着眉头说你不要弄脏了,晚上成亲,阿针要骂我的。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里斯本丸号,距离这船沉没,大概还有五十多分钟。
支千里打起了呼噜。潮生睡不着,十分兴奋,因为傍晚,住他家隔壁的阿针姑娘就要过门给他当老婆了。潮生的爹曾语重心长地跟潮生说,你好好让阿针给咱们家生三个儿子,一个捕鱼,一个经商,一个当官。不要让我们再三代单传了。
1942年,潮生和支千里在春天认识。支千里是定海东区警察大队下属短枪中队的副中队长,他敞着怀,吹着口哨,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手枪上,像一只横走的螃蟹。在一个小酒馆门口,支千里闻到一阵酒香,喉结不失时机地滚动了一下,于是他用力吸吸鼻子,横着踱到柜台前,笑望着柜台后面那个抖成一片树叶的男人说,老板生意兴隆啊!男人愣怔一下,把自己弯成一只驼背的虾公,神情谦卑地听着支千里强忍住笑的声音: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要没个像我这样英明神武的警察保护,我真担心这里会遭殃。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长官,求你放过我吧,日本人上两天刚来过,我们小本买卖,实在拿不出钱了。其他食客一看情况不妙,纷纷起身尿遁,只有潮生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跛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站出来说:你一个警察不去除暴安良,倒在这里收保护费,你对得起你爹娘吗?
支千里把眼睛眯起来,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潮生一番,笑了。支千里走到潮生面前,拍拍他的脸说,瘸子你听好,我爹早死了,至于我娘,支千里的眼前浮起了一张涂满雪花膏的松垮的脸,和大家都知道比狗皮膏药还要难缠、比算盘珠子还要精明的个性……一想到这里,支千里就觉得心烦气躁,一个拳头也顺势挥舞出去。潮生的鼻血像两根面条一样挂下来,潮生没擦,扑上去和支千里扭打起来。两个人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输,打到最后都打不动了,支千里忽然放声大笑,潮生也笑,于是那个一直躲在柜台后面的店家就看到,两个满脸是血的人竟然坐到一张桌子上喝酒,后来都醉了,就四仰八叉着并排躺在酒馆的地上。
2
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潮生一脚踢醒了支千里。支千里说,你干什么?我和许多多正要亲呢……
潮生说,我听到一声巨响,会不会是日本人又打过来了?
支千里说,你别瞎想八想。
潮生继续想他的阿针,嘴角浮着笑,我有一次看到阿针坐在岸边补渔网,后腰露出一小片肉,那么白,像月光一样。
支千里冷笑一声说,好,你们家娶月光进门,油灯都不用点了。
潮生兴奋地说,那你什么时候娶你的月光,我听说,那个许多多,盯上了国文老师朱得才,你要加油。
支千里不说话,后来叹了一口气,我一表人才,她怎么会去盯朱得才呢。
支千里已经三十有余了,可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支千里都瞧不上,偏喜欢去骚扰大字不识一个的许多多。许多多在东极开了一间小杂货铺,支千里常以巡岛的名义坐船过来,专门上她那里买一包香烟,或者是拿一盒洋火,有时他向着石墙伸出一条手臂,趁许多多不注意,突然就把她斜压在自己的身下,于是许多多一边挣扎,一边无比厌恶地叫骂,臭流氓,你快放开我!其实许多多长得并不出众,支千里觉得她很像是一棵雨后的青菜,真实,有生命力。他转念又想,朱得才那个酸秀才到底那点比我强啊。正在给谢保长写对联的朱得才,这时候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朱得才为岛上所有人家免费写对联,他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朱先生。
那天,绯红的晚霞铺满了海面,把赤着脚在礁石滩赶海的许多多也涂成了红色。许多多满意地看着竹篮里热闹非凡的海螺、螃蟹和海胆,大步流星地向着岛上由祠堂改建的学堂走去。她果然看到朱得才手里捧着一卷书,摇头晃脑地在给孩子们讲戚家军海岛抗倭的故事,月光布满了征衣。许多多其实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可每一次听,她都觉得意犹未尽。讲这些的时候,朱得才的眼中有一种忧郁,是在那些年轻的渔民身上看不到的,至于那个胡搅蛮缠的警察支千里那就更没个正形了。她一点也不知道,那一刻,她看向朱得才的眼睛里装满了东极上空亮晶晶的星。
3
阿针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里,她单薄的身子上已经套上了红嫁衣。她红着眼眶,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剪子攥得更紧了些,夜里那个瘸腿男人若是靠近,她就用它扎过去。阿针的心底早就住进了一个人,他是岛上一个年轻的木匠,成天敲敲打打木材,也敲敲打打她的心。那天阿针像一头小獐一样跳到木匠跟前说,你又在做什么?木匠愣了一下,做一张婚床。阿针问,这是哪家要娶新娘?木匠停下手中的活计,很深地看了阿针一眼说,这里打得起这种婚床的,只有谢保长家。阿针哦了一声,脸红了一红,那你以后也愿意为我打一张这样的婚床吗?木匠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他使出全身气力,不一会儿就卷起了一大堆的刨花。
那时,阿针还不知道爹娘收下了谢保长家送来的一袋银元。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像一条粗麻绳,瞬间把她的思绪绑回了小屋。啃生番薯的阿弟,好像永远也吃不饱,即便全家人把最好的最多的口粮都留给他,阿弟还是像一根竹竿一样,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他的排骨胸中仿佛拉着一个破风箱,每次费力地咳嗽一次,那张凹陷的小脸就憋得喘不上气来。终于有一天,阿弟更加费力地咯出了一口鲜血。娘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老母鸡,飞扑过去抱紧阿弟。阿针也央求过爹快撑船带阿弟去大岛上治病。可这个贫瘠的家,值点钱也就是这个女儿了吧。
阿针娘捧着一碗番薯汤进来了,汤是难得的浓稠:阿针,多少还是吃点吧,阿针不响,坐在镜前一动不动。就在阿针的眼泪滚滚落下时,一阵急促的敲锣声打破了小岛早晨的宁静。
阿针把湿漉漉的目光投向窗外,看见隔壁的谢保长打着哈欠,一边乱扣短褂上的纽子,手搭凉棚,顺着阿四拿锣槌遥指的方向凝望,烟波浩渺的海平面上,正有大量的不明物体朝着这里漂移过来。
布匹?是一捆捆的碎花布匹!海岸上看热闹的人们越聚越多。谢保长看着这么多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觉得是时候发挥他的领导才能了。他迅速盘上那几根稀疏的头发,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向着天空一挥说,都跟我出海。岛上的渔民们踌躇了片刻,纷纷划出自家的木渔船,或者是小舢板。就在谢保长带人一脚踏上船甲板时,潮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爹身后,摇摇晃晃着也要上船。谢保长狠狠盯了儿子一眼,对着支千里说,支警官,你给我看牢他。
4
阿四的小舢板划得最快,就在阿四奋力向更远处的漂浮物划去时,海平面上出现的景象让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一条巨大的运输船冒着滚滚的黑烟,一头已经栽入海里,像一只垂死的巨鲸正在迅速沉没!阿四,你那舢板禁不住浪,别走太远了。后面的谢保长觉得阿四的状态有一些不对,紧接着他也同阿四一样,好像变成了一个呆住的木头人。
在远处沉船的背景中,谢保长发现周围聚集了好几条挂着膏药旗的军船,伴随着隐约的呼喝和不断的枪声,沉船上越来越多的人像鱼一样纵身跳入汪洋大海中,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梦境。
抱着一船布匹的谢保长用力揉了一下眼睛,那些在海面上痛苦挣扎的绝望面孔,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快!扔掉布匹,跟我去救人!谢保长把辛苦捞上船的布匹统统丢回掉海里。他身后的海岸上,越来越多的渔民自发跳上下船,纷纷摇着船撸下海救人。酒精在潮生的血液里一路狂奔,他热血沸腾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幕,忽然侧过头,朝支千里笑了一下说,你别看我是个跛子,你信不信,在水里我绝对游得比你快。支千里后来才意识到,这是潮生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他记得当时浑身酒气的自己用一条胳膊用力搂了一下潮生的脖子,然后豪气冲天地说,如果不下海,那就不是男人。潮生便又笑了一下,拖着他的瘸腿就朝着海边快步走去。就在潮生有些踉跄地跳上阿针爹的那条小木船时,一把剪子呼啦啦被丢进了一处灌木丛里。阿针立在屋门前紧咬着嘴唇,阿弟牵着她的一只手问,姐姐,爹和姐夫为什么出海?阿针喃喃地说,救人一命,天上一星。阿弟似懂非懂,一阵猛烈的咳嗽又扼住了他的喉咙。
支千里显然喝多了,摇摇晃晃地拔出枪,对着天空就是嘣的一枪,青壮年会水的,集体跟我下水,那几条船组队往东北方向,这几条跟着我往东西方向去。支千里带着大家就要往前冲,一个清脆的声音绊住了他的脚步。我也去!是许多多。支千里一惊,回过头看到许多多从一群妇孺当中站出来,身边站着朱得才,想把许多多拉回去,所以他喋喋不休地劝她说,命只有一条,其他人会去救的啊。支千里听了这话就很气愤,他把警服一脱,露出一身腱子肉,正大光明地走过去,抬手就给了朱得才一个响亮的耳光。耳朵嗡嗡的时候,朱得才听到支千里用深情的口吻对许多多说,多多你等我回来。
那天的后来,东极的两百多个渔民一共救上来了三百八十四个大鼻子。他们也不知道大鼻子的来历,只是想着,要是不去的话,那些人都会死的。支千里和渔民一样,在海上争分夺秒地往返救人。甚至有一回,支千里非要再拉一个大鼻子上来,结果小船太挤,船翻了,所有人落入水中,差点被海浪冲散。
后来浑身湿透的支千里疲惫地爬上岸,他看到了谢保长,和贴在谢保长脸颊一侧的几根憔悴的湿发。谢保长在听到潮生已经被海龙王带走了的一瞬间,衰败成了一个佝偻的老人。他坐在一块礁石上,面朝着烟波浩渺的大海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没有人上前打扰。人们集体沉默着。
夜里,婚宴照常进行。谢保长夫妇灰黄着两张脸并排坐在堂上。新娘阿针一个人庄重地完成了叩首跪拜礼,她对公婆说,东福山岛针氏入嫁谢家,从此以后恪遵妇道,侍奉公婆。围观的人群中,支千里默默看着仪式的进程,忽然想到昨天夜里自己还在和好兄弟潮生坐在一块儿喝酒。潮生非要他再喝一杯承诺,潮生快意地笑着说,你不许走啊,我明天结婚你必须在场。支千里表情丰富地说,那你告诉我,明天晚上的伴娘漂不漂亮,有没有许多多?潮生潮红着脸大笑着说,你个浪荡子,专情起来真要命。支千里拍了拍腰间的那支枪,对潮生嘻嘻哈哈地说,那我这个警察晚上要来查夜闹洞房,潮生胸有成竹地说,尽管放马过来,等你和许多多结婚时,我一定加倍奉还。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着碰杯,接着仰脖把杯中酒液全部倒进了身体。支千里的眼眶一阵一阵地发热,他大步流星走上前,对新娘阿针认真地说,潮生是我兄弟。往后你就是我的嫂子。任何时候,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给你拼命。他又向谢保长夫妇说,我虽然有一个娘,你们以后也是我爹娘,我替潮生给你们养老送终。
那天的后来,谢保长撑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所有人说,那么多人要吃饭,今天晚上我儿子的婚礼上饭也备了,菜也有的,我儿子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还要吃饭,我们一起吃吧。阿针的心里就响起了一声悲鸣。宴席中,她看到支千里敞着怀,捧着一只海碗,到处跟人敬酒。支千里还跟被救上来的几个大鼻子洋人碰杯,不停地说着Cheers,Cheers,这是他会的唯一一句英语,潮生教给他的。最后,支千里终于把自己彻底灌醉了,在露天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成了一个大字形。有一个女人一直跪坐在支千里身边守着他,女人对上前询问的人们轻声说,我会照顾他的。阿针瞧见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朱得才也去劝了好几回,朱得才说,真的很晚了,你该回家了。不要你管,许多多抬头仰望了一下东极的夜空,月亮升起来了。
大海里,挂着膏药旗的船只越靠越近,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在劫难逃,但许多多想,先管好今天的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