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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桥
李慧慧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7月02日 第 04 版 )
□李慧慧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还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我安静地躲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属于我自身的东西只有扎在河里的三根柱子了和几分残缺的身子,如果不是水泥在身上浇了几次,或许这也是保不住的。虽然我并不喜欢水泥的味道,我依然想念我原来的气息。
那天,我在河里沉睡,听到桥上传来一阵稚嫩的声音:
妈妈,这是太平桥吗?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母亲的声音有几分迟疑:或许是吧,我再看看。应该是这里啊。
其实那位母亲就站在我的肩膀上,但她感觉不到我,她心中想像的我,可能不是这般,水泥浇灌的,平凡的不起眼的,和普通的桥没有区别的我吧。
那位母亲站在那里,往左看了几眼,往右看了几眼。四处寻找。左边有两位大妈在洗衣服,右边有一位大伯在田里忙碌着。他们的日常也是我已经习惯的陪伴。村里几乎已没有年轻人了,但老人还在,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几分温度。
那位母亲终于在边上杂草中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舟山市岱山县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太平桥”字样,字没有用颜料涂抹,时间久了,有点看不清。那个小女孩费劲地读着上面的日期“二○○四年一月”。
是了,这就是太平桥。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根叫“太平”的桥,他们为什么而存在,是否还存在着?太平是个很常见的桥名,历史上有名的太平桥很多,比如,安徽全椒县的太平桥。在全椒县,一直有“正月十六走太平”的传统民俗,自东汉开始,传承迄今,盛况不衰。古镇牛庄也有太平桥,是其标志性建筑,是牛庄迄今为止唯一一处未曾大规模仿建、重建的历史遗迹。而最有名的,应该是上海的“太平桥”,当然那块横跨打铁浜的太平桥也被“浸润于新辟的太平绿地的湖底下了,原有的名声也因为毗邻的新天地之崛起而变得风光不再”。
女孩问母亲:为什么我们眼前的这根太平桥是这样的呢?
对,是这样的,因为以前那块石板破了没法用了,人们用水泥浇灌,总还保留几分坚固,我的身体还带着一丝旧时的痕迹,披着斑驳的阴影,带着属于我自身的气质,我就像人类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固执的孤独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的老人。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感兴趣了,村里的人来来往往,经常路过,他们并不关心我来自哪里,以后会如何,我叫什么名,或许年轻的人们甚至忘记了我叫什么名字吧。我的来历,在县志中并没有记载。那也有同样的名字,但显然不是我。
1993年出版的《岱山县志》中,关于太平桥的记载是这样的:址在岱东乡虎一村。石桥,清乾隆间建。长4.2米,桥面石条,长3米,宽2.6米,高1.3米,桥墩1座,2孔,跨径1.5米。2013年出版的《岱山交通志》里关于太平桥的记载也同县志一样,或许交通志是根据县志来写的。
而我,生活在东沙镇司基村,我一直住在外司基龙山脚下。据当地百姓说,是当地郑家第一代祖宗郑大章建造的。郑家的族谱上有记载。据说,郑大章是个良善之人,看到百姓们往返两个地方很不方便,有要紧的事儿还得绕远路,便有了我的存在。
我真正诞生的日子,是清乾隆五十六年,那时的我是双孔石板平桥。前几年还有人在我的南侧石条厚度上看到过刻有“大清乾隆伍拾陆年造”的字迹,后来,有人来找过,一直没有找到,或许后来又消失了。关于我的介绍,边上有块立于2004年的碑文上写着:太平桥是司基村的交通要道,也是岱山境内唯一保存完整的清代双孔石板平桥,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通长7.4米,宽1.8米。
对比数据资料,我知道,县志中的太平桥不是我,只是恰好跟我同名罢了。虽然我们的确有许多巧合的地方。但是那个太平在虎一村,属于岱东镇,而我属于东沙镇司基村,虎一村与司基村还是隔了一些距离的,所以,志书中记载的太平桥肯定不是我。或许岱山真的有两根叫太平的桥?桥名一样,建造的历史也相似(都建于清朝乾隆年间),只是地址不同。
岱东的那个太平,我不知道他如何了?我只知道,如今的我,虽然有些是新的,但并不好看。扶栏是新的,朱红色的栏杆与我本身的气质很不搭。我原先应该有什么样的扶栏呢?
那位母亲带着小女孩在附近杂草丛生的田地边发现了一块断裂的石碑,她不能确认这是不是当初属于我的扶栏。我也感到陌生,或许并不是最当初的那一块,或许是的,我已经忘记了,时间久了,模糊了,但我又觉得应该是属于我的。那断裂的石碑被一簇簇茂密的杂草所掩映,孤独地躺在路边。上半部是栩栩如生的狮子,下半部左右两边各有一幅精致的花,雕刻很细致。以此推断,可能是属于我的,只是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一半,不知哪一年被谁撞断了或者在新建的时候拆掉了。
很多人在上面走过,不会停下来看我一眼,没人注意到堆在边上的石碑。很多人无数次走过,但不知我的来历。我隐藏于乡间,那么的平凡,跟村里那些普通的民间桥没有明显的区别。我从出生那天起就在司基,司基是个很小的村子,离东岳宫很近,熟悉岛城历史的人们应该知道,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盐民运动是在东岳宫燃烧起来的。在革命斗争年代,东岳宫一直是地下党活动和组织盐民渔民开展斗争的一个集会地,一系列的盐民运动在这里点燃薪火。那一年,一万多个盐民齐集东岳宫,声势浩大、规模空前。那一天,或者说那一段时间,陆续有人经过这里,有谁渴了,舀了河里的水解渴,还有人摘了路边的瓜果当作午餐,然后,为了某种信念匆匆奔向东岳宫。他们心里燃烧着火焰,他们脚步坚定,他们奔向远方。
我一直在那里,岸边的绿草,久久缠绕,生生死死,历经春夏秋冬。我的周边,起起落落,有些消失,有些重建,有些从虚无到实像。一代一代的子孙,离开这里,有人从这里走过,再也不曾回来,有人从这里走过,回来时无须用脚走路。
有人后来又经过了这里,有人或许再也没能走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