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祯泛海礼普陀

伍大福 胡沐晨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6月23日 第 02 版 )

  □伍大福 胡沐晨

  普陀山,海天佛国,观音道场,朝廷使臣往来,敕制颁赐,累代不绝,但帝王或者宰辅亲自登临礼拜的很少,留下诗文的更少,物以稀为贵。有一位大明首辅不仅在其未入阁时曾亲礼普陀山,为普陀山创作了十几首诗(见《朱文肃公诗集》清美堂抄本,后文所引诗句皆出此),而且在其《涌幢小品》卷二十六中保留了一篇四千多字的游记长文《普陀》(以下引文不注出处者皆出此),然而,历代普陀山志书都没有收录这些诗文,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   

  此位大明首辅名叫朱国祯,《明史》有传,其《自述行略》亦较详备。国祯,字文宁,乌程(今湖州市吴兴区)人。生于嘉靖戊午年(1558)正月初一日,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天启三年(1623)拜文渊阁大学士,累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四年冬,国祯为首辅,“广微与忠贤表里为奸,视国祯蔑如。其冬为逆党李蕃所劾,三疏引疾。忠贤谓其党曰:‘此老亦邪人,但不作恶,可令善去。’”(《明史》本传)于是归里,崇祯五年(1632)卒,谥号文肃。朱国祯令自己的反对派魏忠贤都认为他“不作恶”,得善终,看来国祯确有值得称道处,而这与其曾礼拜普陀山不能说没有关系。

  朱国祯为何礼拜普陀山

  晚明政局动荡,朝廷党争激烈,人民生活困苦,朱国祯目击时艰,屡次上疏言事,忤逆权贵,也就屡次被迫辞职。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国祯升任谕德(从四品),在南京陪伴太子,对太子教谕道德,遇事劝讽。  

  丙午年,余在南中。有高明宇者,谈多奇中,谓余阨在后丙丁二年,且曰:“过丁巳秋,或可免。”盖刚六十之期也,时去之尚远,不以为异。

  朱国祯在南京,年近半百,遇到一位术士高明宇,预言他在丙丁两年(1616~1617)会遭到厄运,由于距之尚有十年之久,他就没有放在心上。

  壬子,升大司成。时台山叶公已大拜,欲起予为礼卿。而予先是得一梦,束一金带,忽为两截。予心疑,遂致书叶公,力辞礼卿之命。迁于凤岐弟东庄中,日夕课子绅,不复有宦兴矣。(《自述行略》) 

  万历四十年壬子(1612),首辅叶向高推荐大司成(即祭酒)朱国祯拟任礼部尚书。因为在一场噩梦中梦见金腰带断为两截,国祯预感不祥,故力辞之,徙住其三弟朱凤岐的东庄,教导儿子朱绅读书度日,不再留恋官场。居家五年,孙夭弟逝,似乎应验了高明宇的预言。  

  至丙辰冬,长孙痘殇。丁巳三月,季弟凤岐暴卒。哀惨,日觉精神恍惚,形神泮涣,且有恶梦。自忖岌岌,决符高老之言,乃发愿泛海礼普陀,且曰:“死于牖,无若死于海为快。且留与诸贵人作话柄也。”

  丙辰(1616年)冬和丁巳(1617年)三月发生了两件不幸的事,当时国祯刚步入花甲之年,长孙和季弟先后亡故,他的心情很糟糕,精神颓靡,噩梦不断,再念及高明宇的谶言,倍感人生无常。当年四月,国祯决定渡海礼拜普陀山。

  朱国祯普陀山遇倭警

  时值初夏,盛行东风,朱国祯在定海(今宁波市镇海区)休整三天,随从三人,等风稍稍变小,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四月廿六日晚,乘船自北向东逆风出发,当时浪头还是很大,船行五里,看到前面的船已经沉没,只得暂泊于一小岛湾。第二天,天公作美,乍变西风,继续航行,出海二十多里,就遇到谍报倭警紧急。尽管当时近海倭患已息,但仍时有余寇骚扰,随从很害怕,劝他返回,但国祯不为所惧,执意前行。

  他们航经蛟门、金塘岛,看到舟山。到沈家门,转向北,再经莲花洋,下午到达普陀山。上普陀山后,就看到一只倭船停泊在东岸,这只船高约五丈,长约十五丈,像一座城堡,倭寇藏在船内,不见人影。由于初夏连日东风,这只倭船可能随风漂至。大明水军驾船围住倭船,向倭船发铳,铳弹击在船壁上纷纷掉落,倭船无损。明军一只小船,靠近倭船,倭寇从船内射击,打死五人,小船只得撤退。当天晚上,西风又起,倭船扬帆逃去,明军驾船随后追击。第三天,明军都驾船返回,倭船已经驶往大洋了。整个事件,国祯以七律组诗《普陀闻警》记之。

  闻道倭奴叩落伽,长年股栗劝回家。亦知美意怜予甚,却笑残骸蹈海赊。文武可兼非孟浪,死生有命等空花。乘风直上圆通殿,安慰僧寮且待它。

  听说倭寇来犯,船主(即长年)两腿发抖,劝国祯回家。国祯虽知船主好意,且自己赋闲在家,但毕竟曾为朝廷命官,不愿临阵脱逃,如果两军对垒,自忖正是尽平生所学报国之时。抱着坚定的报国之心,国祯直上普陀山,夜宿僧寮,安慰僧人,等待倭警的后续情况。

  一宿招提信有无,共推胆略此迂儒。虽无词翰惊时辈,似有神明慑岛奴。蛮貊有知行在我,亲朋无赖说全胡。也知顺逆非人事,闭户犹输海上桴。

  “招提”指寺院,“岛奴”指倭寇。国祯夜宿僧寮,心寄国事,沿途已细致观察海防要道,安慰随从与僧人时分析攻守战略,似乎神明保佑,第二天倭船就乘风逃离了,但大家都说是国祯赶跑了倭寇。国祯自知倭寇逃离,乃天意所致,非自己一介迂儒阔论所能退敌,但也自觉此次海上之行比待在家里的收获大。

  海上观兵岁刻期,蔡家父子代驱驰。先年有頞新金粟,此日无波洗剑池。正以名高官稍滞,还知气决笔尤奇。乘桴面目深藏者,犹喜成先寄所思。 

  明代每年都在规定的时期内进行海防演练,驻防普陀山的水军将领是蔡家父子。嘉靖年间,倭患猖獗,普陀山亦遭洗劫,寺院大多拆毁迁往别处。“有頞(额)”既指匾额,也指拨款的数额;“金粟”乃“金粟如来”的省称,代指佛。万历前中期普陀山多次敕谕重建,寺院香火又恢复了往日盛况,挂起了许多全新的匾额。尽管国祯负有报国之志,此次未能展示自己的文韬武略,但其过人的胆略还是赢得了大家的敬佩。国祯对自己没有临阵脱逃甚感欣慰。

  朱国祯诗游普陀山

  尽管受到倭警的影响,驻息普陀山后,国祯晦暗的哀伤心境还是不断地有所调整。倭警解除,国祯大可放心畅游普陀山,为普陀山写下了一组七律和一组五律。

  一棹西风趁海来,云帆无数际天回。近山似绕坳堂水,远浪疑翻动地雷。自有升沉供日月,可曾消息到蓬莱。等闲彼岸能知否?合眼游神仔细猜。

  国祯一行乘着西风来到普陀山,但初夏毕竟多东风,很多船又从天边回航了。大约靠近山边的水域比较平静,而远处海浪如雷。日月消长其间,人们习以为常,而国祯此刻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彼岸的超脱。

  国祯上岸后,走过一段小路,跨过两座小山,来到普陀寺(今普济寺)大殿,大殿的西北是盘陀石,东南是潮音洞。在大殿礼拜后,晚上就在僧舍歇息,“通夜,寝不能寐,甚苦,甚疑之”,本来晦暗的心情又受到倭警的影响,看来,国祯普陀山之第一夜依然心情难定。 

  风高海阔此停舟,自笑衰残肯浪游。剩有芝兰供佛案,虔将香火祷灵丘。莲花金色灯为月,贝叶云深蜃作楼。夜半潮音如唤醒,久耕方寸傥堪收。

  国祯对于自己暮年踏浪来游普陀山,似乎也觉得不是很合适,颇有自嘲之意。登入殿堂,献花供佛,烧香祈祷。农历廿六晚上也没有多少月光,殿堂里的莲花灯光明亮如月,窗外云如贝叶好像海市蜃楼一般。一夜海潮与心潮共起伏,大约半夜后才稍稍入睡。

  第二天早晨,国祯登上普陀山的最高峰菩萨岩(今佛顶山),视野开阔。

  独上高峰看海氛,天空四顾与平分。东含旭日平如坻,馀浸山岚统作群。潮溅石根皆净土,风和波面结晴云。岛奴昨到旋惊迫,只畏涛声似水军。

  天气晴好,水天相接,海面平静,旭日东升,群山岑寂,山脚无泥,千步柔沙,一派祥和。昨天刚到时看见倭船,涛声巨大,如同水军作战,当时心存畏惧,此时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渡海看山调转稀,如余衰朽漫忘归。登高极目虞渊近,觅径披衣鸟道微。榻净几年曾驻锡,茶香一味好传衣。普陀佳处惟龙树,不到安知静者机。

  国祯大概更欣赏普陀山黄昏和夜晚时分的静谧吧。“虞渊”指日落处,登高望远,大海落日;山路难觅,浑身出汗,飞鸟归巢。夜晚与僧人品茶共话,聊到他们的驻山时间,聊到他们的法统释系。普陀山给国祯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遍山的油松(龙树),无语群立,其中禅机非身临其境者怎能体会呢?国祯顿时忘记了那个热闹的世俗世界,甚至想在普陀山度过衰朽残年。

  国祯在五律组诗中描摹了普陀山的独特景象,如“烟篆空冲斗,山莲兀作台”“插海盘山夹,幽栖涌化城”“琉璃悬晓月,枝水吼长鲸”“僧踏袈裟渡,龙随钟鼓鸣”“溅石能枯海,传灯好驻山”“有音潮作杵,问法苇堪航”等,奇峭劲拔。同时,国祯感叹“西极来何远,东溟此一方”“昔从天末望,今在镜中开”;也表达了自己的体悟,“直东有彼岸,宝筏自分明”“最是乘桴好,津梁在此间”“等闲如勺水,芥子个中藏”。

  朱国祯普陀山心解

  “香火莫盛于四月初旬,余至则阒然矣,却气象清旷,几欲久驻,而竟不果,则缘之浅也”。斯时普陀山香火最盛最热闹的时段大概在四月上旬,国祯登普陀山已是四月尾,比较清静,打算在普陀山长住一段时间,但不能够,只得返回。

  洋里开莲色相殊,乘潮荡桨晚风俱。行行直透龙宫焰,片片圆光佛顶珠。采得五花金粟里,载归并蒂紫云敷。明年有幸重来此,纪瑞应须入画图。

  大约傍晚时分,国祯一行乘着东风渡莲花洋返回。夕阳反照,波光粼粼,仿佛龙宫闪闪,回望普陀山,金光耀耀。“五花”,指佛教的五种吉祥花——曼陀罗花、莲花、优昙婆罗花、山玉兰、菩提树花;“金粟里”代指普陀山;国祯普陀山之行,收获了吉祥和喜乐,心情调整得不错。国祯想着如果下次再来,把这些祥瑞都要画入图中。

  国祯将离开普陀山时,还写了一首五言排律《普陀山偶作》,不妨看作此行的小结: 

  岂是蛾眉者,从人妒不妨。世情原牴牾,直道合披猖。秃尚头颅在,书因老病荒。三驱自罟网,一笑有沧浪。得暇寻渔乐,无营理药方。听松拈好韵,礼佛辨名香。晚唱催风铎,朝曦映石床。多君律已细,念我意何长。得丧如飘瓦,功名是剧场。深山完璞隐,湛水夜珠光。剥落留真我,坚牢具铁肠。真人能识透,妙解只中藏。喜与声歌合,都将色相忘。放生池上月,半古塔尖霜。试与烹新茗,相期醉草堂。

  “多君”,意为夸赞妻子,取自李白《在浔阳非所寄内》“多君同蔡琰”句。出处两难,古今同慨,大约“家庭才是心灵的港湾”吧,国祯不禁念及与自己同甘共苦的老妻。经过普陀山的洗礼,国祯不再把自己看作经济能臣,也就无所谓别人的妒忌与否了。自伤年老,头发掉落,“三驱自罟网”表达好生之德,回思普陀山之游,喜乐满怀。看淡了得失功名,识透了声歌色相,心中只有放生池上的月和月光下亮闪如霜的塔尖,期待着与老妻草堂吃茶。

  从普陀山回家后,“徂夏入秋,日展书,只以不语不动。遇拂意,决不恼怒为主”,国祯真正开悟了。在剧烈的党争中,国祯坚持直道,难免屡遭异己打击。七年后,国祯做了一个月首辅,再次遭劾,平静请辞,归里终老,也就给对手留下了“不作恶”之评。

  与普陀山组诗相补充,朱国祯在《涌幢小品·普陀》中细致记叙了去普陀山航线上的岛礁、岙湾以及普陀山的寺庵、物产与航程的遭遇等,后人誉之为游记佳品。但由于这篇游记是三年后“追忆过海景象,模糊不能辨,姑以意书其百一”,难免有些失误,如“凡西僧以朝南海为奇,朝海者又以渡石梁桥为奇。梁之南有昙花亭,下数级即为梁,横亘可十丈,脊阔亦二三尺。际北有绝壁,有小观音庙在焉。余坐上方广寺,亲见二十馀僧踏脊如平地,其一行数步,微震慑,凝立,少选卒渡,众皆目之,口喃喃不可辨”这一段文字,其中“石梁桥”“昙花亭”“上方广寺”皆非普陀山所有,乃天台山景致,被阑入“普陀”中。当然,这也说明朱国祯对普陀山崇信之深,“或真或幻,皆不自知也”。

  作者单位:浙江海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