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海

王剑容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6月17日 第 05 版 )

  摄影 沈汝汝

  摄影 虞林

  □王剑容

  站在船上看东海,苍茫茫一片浑黄,天忽然高了,飘着蒙蒙的云。离家千里,很少回来,海在我的眼前变得有些新鲜。乘坐的小船快速在海面上犁开两道浪花,它们如泡沫般急吼吼朝后翻滚。船体用一种安稳的姿态上下颠簸,仿佛一尾习惯风浪的大鱼,自得从容。

  马达轰鸣,正是涨潮之时,天海都满满当当,洪荒一片,有山脊在天边展露出柔美曲线,透露些许水墨诗意。

  船舷上诸多旅人,他们都很有兴致地看海、看天,不时举手指向云雾中的远方。一只海鸥斜掠过头顶,画面忽然轻灵起来,一旁有位年轻的母亲,用手臂环住孩子,轻轻唱着《军港之夜》。我的故乡,关键词就是海。

  一

  我的家乡,被海包围,小岛漂泊在东海中,谁都不知道,它遭受过多少风暴,又被多少鱼群簇拥,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那些各式各样的船诉说过几多故事。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诗意地看待渔民捕鱼是看客的事,真正在海波上讨生活的只有艰辛。舟山有首《渔民十“煞”谣》,这十煞为:“有风吓煞、无风摇煞、有雨淋煞、起暴饿煞、热天晒煞、冷天冻煞、两脚奔煞、肩胛挑煞、三杠挑煞、老少哭煞。”这都是渔民日常,他们大都皮肤黝黑身体精瘦,要操心和应付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如今,很多渔民的后代已经上岸不再出海,但其中依然有人做着和海洋相关的工作,也许他们的血液里依然有潮汐起伏。

  有一次,我去蚂蚁岛。岛如其名,如蚂蚁般小,如果脚力足健,半天就可以绕岛一遭。这是一座盛产虾皮的小岛,岛上山丘起伏,虽然海拔低矮,或也曾是渔人于风波中一眼望去的欣喜。

  一头撞进它的历史中,关键词依然是大海。在岛上,遇到当年建海塘的老妇人们,她们身板硬朗,麻利地向游人展示织网和搓草绳的技术。渔家女都极其能干——丈夫出海,她们就是当家的人。当年她们硬生生搓草绳换来机帆渔船,不仅增收了产量,还助力自己和伙伴逃过了可怕的吕泗洋海难。

  蚂蚁岛的女船老大回忆过往,讲海浪腾空不见船桅的恐怖,讲吃尽船粮打算赴死的决心。几十年过去了,记忆里的故事分明还在颤抖,或许,眼睁睁看着渔船翻覆、伙伴跌落海中是此生无法抹平的伤痛。

  吕泗洋海难发生时,我的母亲也不过五六岁,却印象深刻,至今说起,依然脸色骤变。她说当年码头上多少妇人携老扶幼,日日夜夜在海边企盼,却永远等不到归人了——海边一片哭声,人人肝肠寸断。

  我有过台风临近时坐船的体验,对海上风浪也深有体会。台风尚未大军压境,它的先头部队已经搅起大浪,小小一艘船,被浪抛起,船体瞬间离开海面悬于半空,停滞几秒后忽然又掉落、掉落,仿佛朝着海底直坠下去。其实也就那么一瞬间,但我却觉得如此漫长,心生绝望。我双拳紧握,身体蜷曲,头用力抵在前面的椅背上,声音被屏在身体内,而眼泪早已满了眼眶,只能心里默念:“菩萨保佑!”直到目的地出现在眼前——一座苍绿的、古老的,微微隆起于地平线上的小岛,我的心才降落到胸腔中。读初中时,有位从小岛来沈家门读书的同学,有一次风雨大作,船体左倾右斜非常危险,他在船上泣不成声,说当时也向神灵祈祷,若是能活下来,以后一定努力学习。

  二

  当海中人无法把握自我命运之时,也许能做的只有朝天祷告。岛民听得懂海波深沉呼吸中不怒自威的力量。在它面前,毕恭毕敬,也推己及人,无私救助是渔民的传承。

  东极流传着“青浜庙子湖,菩萨穿龙裤”的故事。龙裤,是渔民的装束,一位叫陈财伯的渔民遭遇海难,凭着一身好水性,侥幸爬上了庙子湖岛,为了让其他渔民不要像自己一样遇险,他收集枯枝野草及破船板,在黑夜里于山冈上燃起篝火,给经过这片海域的渔船导航。这一束火,让这位渔民从人走向神,他内心的善良也成为渔人行为的准则。

  有一年回家,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内容为“三名在海上漂泊近20天的基里巴斯渔民被舟山渔船救起,中国驻基里巴斯使馆发来感谢信”。海上救人,历史上多的是类似的故事,最有名的是里斯本丸事件。

  我被深深震撼。东极远离舟山本岛,已近公海,水深浪急,落水者和救人者都相当危险,但这段“怒海生死情”硬生生在枪炮轰鸣中发生了,渔人战海浪也战日寇,他们可能根本没想过“伟大”“无私”这些词汇,却用近乎本能的行动留下一段热血传说。

  这片海域,自古以来与天斗与海斗,还要和海盗斗。历史上,这里倭寇流民侵扰不断,翻看地方志几乎和“劫掠”二字积年纠缠,许多岛屿都留下战争的遗迹。

  我外婆所住之地叫“戚家湾”,我和她曾在一个叫做“教场”的地方看过越剧。记忆中那是一块开阔的平地,后来知道这里原名“校场”,相传为戚家军等抗倭将士操练军队之处;我小时经常爬的青龙山曾出白鹿一只,被当时任右佥都御史巡抚的胡宗宪当作国之吉兆送进京城,徐文长为此做美文一篇。而胡宗宪亦是当年抗倭战斗的主理人,著有《筹海图编》一十三卷,其中详细记录了江浙沿海的地形、防务、倭情、战绩等内容。

  普陀山潮音洞“澹澹亭”下礁石上刻“明嘉靖癸丑季秋,副使李文进,参将俞大猷、都司刘思至督兵灭倭于此”。另有清代定海总兵蓝理,在普陀山留下石刻“山海大观”,诸多将领在莲花洋中留下了他们的“丹心独抱”,记录一段抗倭风云。

  时间到了十九世纪,小盗不减,大盗临门。法人到普陀山虏获和尚千余名充为其兵,当年《申报》报道此事说:“(法军)枪炮队中不免蔬笋气,而菩萨座下竟无狮子吼矣。”语气充满嘲讽叹息。因“洋面多盗”,定海绅士要求派兵巡洋。此后新闻不断,二十世纪初,坏消息频传:“舟山口已为英人所据”“英舰在舟山测绘地图”“俄舰三艘来舟山”“日舰入侵大戢上洋面”。

  家国危机,人心惶惶,当时报纸叹道:“嗟乎!海疆多故,时事艰危。”而当地人民在添募勇丁的告示前,积极响应,“报名入伍者多若贯鱼”。

  舟山的土地上,从不乏战斗的血性。我翻看历史记录时,常想一个问题,我的祖辈呢?他们在干什么?

  三

  说来有趣,当我为自己是一个舟山人而骄傲的时候,我开始追溯我的祖辈,我想了解前人的故事,或许能分享他们的骄傲与悲伤,但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结果。

  我家没有家谱,亲人分散,太爷爷膝下三个儿子,只有我爷爷一支留在舟山,至于家族源自何处,无从稽考。我母亲那支倒是明确从浙江台州路桥而来,外婆偶尔蹦出的几个台州字音证实了她第一代移民的身份,到我母亲,已全然是正宗的舟山方言,可见人们相融的速度是多么迅速,只消一代,便可以成为地道的当地人。

  小岛舟山,从来命运多舛,除了自然和外敌的侵略,还有历史上的数次迁徙往来,尤其是明清的两次大迁徙,今日的舟山人大多为外来迁入,原住民少。

  明洪武年间因倭寇侵扰内迁,清顺治年间又因怕郑成功攻打,民众再次内迁。中国人向来安土重迁,在交通不便利的时代被迫迁徙,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史书上字字句句,都是血泪。当时,人们被逼“挈妻负子”上路,居室被“放火焚烧,片石不留,民死伤过半,枕藉道涂,即一二能至内地者,俱无担石之粮,饿殍已在眼前”。而故地如何呢, “断垣髑髅枯骨隐现,豺虎伏焉。”真是一片凄楚。 

  叫人振奋的是,民间终有奇人。当时在小沙,有一位叫王国祚的舟山平民,他只身前往南京,劝说朱元璋收回迁海令,最后使得舟山本岛八千余人不再内迁。“境入翁洲触处佳,迁民痛忆旧生涯。奏闻京国三千里,诏复闾阎十万家”赞扬的就是这位先人。

  史书上短短几句话,却给我们留下无限遐思,一介平民,万里赴京,慷慨陈词,我甚至怀疑这位先人是否真的是布衣平民。不过,他必定通文识字、目光长远,也必定胆识过人、广有人脉,不然皇帝岂是他想见就能见到的——舟山竟也有这样的能人!

  历史的细节非常具有戏剧性,有说他救起过去普陀山进香遇险的朱元璋的义子,因此得以被引荐入京;又说因王国祚赴京面奏皇帝,官府把他的住房烧毁,当他告状获准并封了五品官衔后,官府又造了三间平房作赔。时至今日,这幢被叫做“复翁堂”的房子依然屹立在小岛上,和他的壮举一样留在了舟山的山海中。

  在一个春天,我特地去探访了“复翁堂”。车子过了定海晓峰岭,一路向前,公交站牌一晃而过,黄家湾、柳家、东方周家、鲍家洋、侯家、邬家岩、狭门骆家、邵家南……这些站点都很有特色,皆以姓氏为名,让我不禁猜想,或许他们都是在某次海禁过后,从四处迁徙而来的家族,以家族为单位抱团生活,各姓毗邻,形成村落。

  下了车,走过一条小街,眼前忽然现出一片田园风光:一座小石桥跨过鸭子嬉游的沟渠,只见农田开阔,菜蔬遍种,硕大的菜叶上留着点点虫眼,石屋木门小瓦房,人犬无声,春阳浮漾。我一步步走去,终于和复翁堂相遇。

  它比我想象的要寂寥,只是一间不大的房宇,门外白墙上有块介绍的黑石板,两片门轻掩,屋里只有红木门和两幅挂像,王国祚夫妻身着明朝服装,端庄地俯视着前来探望的我。我环顾四周,室内落了灰尘。百年风云已逝,那个轰动一时的故事也慢慢沉寂了下来。

  紧靠复翁堂的一间屋子看起来也有百年历史,木门木栅,黑瓦覆顶,女主人进出其中,身板苗条,眼神明亮,一时又走来一位中年男子,眉眼周正,眼光炯炯。这里合村都姓王,应该和当年的王国祚同出一脉,他的血脉汩汩,乡音不改,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后代子孙们过着祖先曾憧憬过的日子。而远处,三毛祖居里那首《橄榄树》悠悠飘荡:“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四

  故乡,放在历史的长河里,是个不确定的地点,祖先的某一次迁徙,族群的故乡就变化一次。而当地的风貌也全然不同。舟山的人文历史本在越国边地凭风而长,明的海禁来临,它忽然被连根拔起,好在它足够顽强,细弱的根须偷偷勾连起沙土,在此悄悄摇摆,但不到三百年,清的海禁又至,它又被拦腰折断,你怎能怪它根基浅薄,没有积淀?舟山就这样在东海之滨无言、落寞又倔强地蛰伏,等待它可以抬头昂立的时光。

  康熙二十三年,“展海令”颁布,这才居民渐增,渔业渐兴。而此时已是公元1684年,距今天也不过三百多年。三百年弹指一挥,在史书上就是薄薄一页,跟他地动辄千年可追的人文历史相比,小岛可太年轻了,可我还是在蛛丝马迹中搜寻它的历史,知道一点点,就在心里多一点点对它的爱意。

  在没有太多选择的年代,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代又一代重复着出没风波里的故事。海为他们演奏过温柔的小夜曲,也为他们奏响丰收的大合唱,当然,还有死亡的音符不时震荡于耳边,渔人们都照单全收。因为那绵长曲折的海岸景色,风雨迷蒙的海波吟咏,绯红彩霞中的渔舟剪影,横跨海波的雄壮桥梁,都值得他们心甘情愿地依傍此地,生活耕耘。

  暑假,我带着孩子爬上青龙山,山脚下居民买菜谈笑,生活惬意,山中静谧苍绿,远眺可见阔远的莲花洋及普陀山,山顶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如云帆高耸。时间风云鼓荡,带着吹散一切的力量,可我永远无法忘记印刻在岛屿中的故事,脚下所踏之地,都是历史,告诉你那些激荡风云,驱驰海波的不朽故事,也告诉你一个小岛属于它自己的艰辛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