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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里的等
石泽丰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5年02月21日 第 04 版 )
□石泽丰
霜落在草木上,厚厚的一层,凝结着,泛着白光,寒气四散。
早晨开门,一眼便可以看到正对门桂香奶奶家的屋顶,屋上的小黑瓦也背负着白霜。一连几天,全天气温都在0℃以下。过了黄昏,早已把饭烧好了的娘让我和姐姐先吃,叫我们吃过之后,泡过热水脚就睡。听娘的话,我和姐姐很快就钻进了被窝,而娘还要做些家务,还要收拾我们食用之后的“残局”。她把锅碗洗干净,擦干水,把碗筷逐一放进食橱。食橱是祖母传下来的,乌黑,听说是我曾祖母当家时请木匠做的,木质结构,板材均是栎树木板。它看似老古董,却不值钱。娘有时想换个新食橱,其想法却总是被“将就一下,能用就用”的心理所打断,毕竟家里的钱太少,要用钱的地方太多。
因为家境窘迫,干了大半辈子农业的父亲,在中年选择了外出打工。他跟在金艳叔叔的身后,帮着和泥、拎泥桶。金艳叔叔是村子里手艺精湛的石匠,砌墙、上梁、盖瓦,样样是一把好手,声名传遍十里八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外面城市大搞建设,需要大量的石匠和农民工,金艳叔叔闻讯后想抓住这个机会。按照别人给他的地址和对接方式,他选择春暖花开的日子北上,还带上了我父亲。这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外面的大城市离我们这个小山村到底有多远?全屋场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初中毕业的杨松叔叔含糊其辞地说:估计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到底是几天几夜?他也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毕竟他自己也没有出过远门。
父亲出了门,家里就只剩下娘、我和比我大三岁的姐姐。
娘不识字,父亲也不识字。寒暑易节,父亲托人只向家里写过两封书信,一封是在“双抢”时寄来的。村长从村部带回信件从我家门前经过,看到在门口玩耍的我,放大声音说:你父亲来信啦!我正起身接过他手里的信时,他却径直朝隔壁的叔祖父家走去,事后我才知道,收信人是我的叔祖父。他告诉叔祖父:他在那边很好,双抢到了,请我的三个堂叔一起帮帮我娘“冲香”搞“双抢”,说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娃不容易……信是当时念初中的江水哥读的,上小学二年级的我站在叔祖父和江水哥的旁边。他读着读着,我的胸腔忽然突突拱动了两下,接着眼底一热,汹涌的泪水瞬间像决了堤的水,止不住往下流。年幼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再也听不下去了,我哽咽着跑开。
父亲以前对我的教育是那么严厉,还动用过棍棒。有好几次,娘从他的棍棒下把我拉走,边拉边责怪我不听话,说是我下次再不听话,就是被打死,她也不会拉。我在暗中恨过父亲,恨他粗暴。可这一回,那恨的影子去了哪里?我满脑子都是炽烈的爱,甚至灼伤了我。九岁,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在我生命中的地位。后来,叔祖父把这封信交给了我,我发现信中没有一处华丽的辞藻,语言非常朴实,像极了父亲平时说的话,无疑这是他口述的。在信的结尾,父亲鼓励我好好读书,在放寒假时争取得个奖状回家,他会为我买好吃的糖果,买好看的衣服和鞋子。我承认这封信打动了我,不足两页的短短文字,透着一股对妻子、对儿女的关心和牵挂。
第二封信,我们是在腊月初收到的,收信的人是我娘,他告诉我们,他回家的日期大约在腊月底,因为要到那时才能结到工钱。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们跨进了腊月的门槛。那年的腊月,天气异常寒冷,特别是过了腊月二十之后,我们一家都在盼着父亲回来。每到傍晚,我和姐姐便早早地钻进了被窝,要过上好一阵子,娘才来到房间。她用纳鞋底的针拨了拨煤油灯的灯芯,微弱的火苗瞬间像含苞的荷花,又大了一圈。娘斜靠在床头上,和着衣就着灯光纳头天晚上没有纳完的布鞋底,针线走过的轨迹绕着鞋底由外向内一圈圈地收拢,宛如娘盼着我父亲回来越来越收紧的内心。我和姐姐把脚放在娘暖暖的大腿上,娘不时对着自己冰冷的手哈上一口气,气如雾般冲向手后立即消散,留下丝丝暖流。娘接着穿针引线,每次都要到深夜。她听到屋外没有任何声响,才放下手上的活,把我和姐姐的被子按了又按,然后吹灭油灯,躺下,自言自语地说:你父亲可能明天要回来。这样的“明天”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娘一天天晚上这么等,也一天天晚上这么说,可是还没有等到父亲归来的身影,直到腊月廿六。
记得那年腊月廿六,是我们家打豆腐做年粑的日子。娘很早就起了床,她与隔壁的婶婶合作磨豆、磨米粉,白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姐姐也在一旁帮着娘,娘把我们家的第一锅豆腐脑和第一笼米粑先盛给我和姐姐吃,娘自己舍不得吃。如果我和姐姐碗里有吃剩的,她便吃起我们碗里剩食来,并啧啧地赞:嗯,这豆腐脑和年粑好吃!这都是娘的手艺,事先娘是知道其中味道的。
忙了一整天的娘,晚上还要把蒸笼等洗干净,把豆腐用水养好,把米粉粑浸在冷水中(这样利于米粉粑保鲜)。待一切收拾好,已是晚上十一时多了,娘累了,没有再纳鞋底,她正准备睡觉时,桂香奶奶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娘侧耳倾听,屋外稍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娘一骨碌爬起床,披衣,他听出了这个脚步声是我父亲传来的。她高兴地说,你们的父亲回来了。我和姐姐也一骨碌爬起来,争着要去给父亲开门。漆黑的夜晚,天空中挂着一轮雪白的月亮,像一张受冻的脸。娘点上堂屋的煤油灯,透过灯光,我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戴着一顶“三片瓦”帽子,背上背着一个大背包,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娘帮着父亲取下背包,我和姐姐抬着蛇皮袋,打开,里面有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糖果,我们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把糖果往嘴里塞,嗯——甜!
昏暗的灯光下,父亲解开外上衣的扣子,又解开里面一件上衣的扣子,一层又一层,最后解至贴身的秋褂时,他用剪刀剪开自己缝制的口袋,里面尽是面值为十元和二十元的钱,厚厚的一沓。父亲笑着全给了娘。娘接过钱,一边吩咐我和姐姐明天早上起早一点,去桥头集市上给父亲打一壶酒和买两斤肉;一边给父亲倒热水泡脚,随后走到灶哈(我们当地把厨房叫灶哈)生火,给父亲热当天做的年粑。父亲吃着年粑,夸娘的手艺好。他边吃边说着大城市的一些新鲜事,却只字不提他在那边吃的苦受的累。其实娘懂。娘也只字未提她独自扛过的辛酸和这些日子焦急等待的心情,尤其是到了年关,可我和姐姐特别清楚,娘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让我们说。
事情过去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的每个腊月,我都会想起那时的一幕一幕,都会记得那对贫寒夫妻的恩爱,都会愈加深刻地理解那年寒冬腊月里的娘等待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