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电影《里斯本丸沉没》今日全国公映

导演方励:我用8年,赌一场和时间的赛跑

黄燕玲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9月06日 第 03 版 )

方励

  方励与“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左)

  电影海报

  □记者 黄燕玲

  今日,纪录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在全国公映。作为2024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最快售罄的10部电影之一,《里斯本丸沉没》背后,饱含着太多的期许与感动。

  这是一段战火中淬炼出的生死友谊。82年前,一艘运送盟军战俘的船在东极海域沉没,是一群朴素的舟山渔民,划着简陋的小舢板,不顾危险展开了一场生死救援,他们从水中捞起了384个奄奄一息的盟军战俘,也托起了两国人民深厚的情谊。

  一次偶然的机会,方励得知了这个故事。他被舟山渔民的大爱所感动,想要亲眼看看这艘沉船,亲耳听听这段在海底尘封了多年的故事。这便是纪录电影《里斯本丸沉没》的开端。

  一段和时间赛跑的8年故事,就此展开。

  人物名片

  方励,著名制片人、监制、编剧、北京劳雷影业有限公司总裁。

  71岁的方励,依然朝气。他是一个理工男,毕业于华东地质学院(现东华理工大学)应用地球物理专业,酷爱探测地球,探测海洋。1992年方励自主创业,从事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技术装备的系统集成、研发制造工作。但从大众对他的熟悉度而言,他更是一个电影人,在《后会无期》《万物生长》《乘风破浪》《观音山》《百鸟朝凤》等影片中,担任制片人、编剧、监制或出品人。

  在《里斯本丸沉没》中,方励担任监制、制片人、导演。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 岛民的无心介绍,开启他寻找沉船之旅

  对话舟山:方导,您好,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想着手去拍摄这部纪录电影呢?

  方励:不知道你们记不记得电影《后会无期》的同名主题曲?开头是“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

  我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人。在东极列岛拍摄时,岛上一位渔老大告诉我们,这片海域有一艘沉船,我们对此产生了很大的兴趣。韩寒有感而发写下了歌词,我想要找到这艘沉船。

  对话舟山:为了找到这艘沉船,您做了哪些努力呢?

  方励:这要说到我除了电影人之外的另一个职业,我是干海洋科技的,海底的目标搜索是我的强项。我干电影24年,但我干海洋勘测42年了。我当时就想,为何不利用我的专业,去找到这艘沉船呢?

  对话舟山:所以您很快付诸了行动。

  方励:我回到北京后就查找了很多资料,2016年,我组织专业队伍,按照查到的沉船坐标去寻找,但是找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

  一艘沉船不会在大海中消失不见,通过不断的分析、复盘,最后我们考虑是因为二战期间的测量计算水平有限,记录的坐标和真实的坐标存在误差。

  有了这个推断后,我们开始扩大搜索面积,最终在离之前坐标30多公里的海域,找到了那艘沉船。这就是电影海报中所体现的:30°13'44.42"N 122°45'31.14"E。

  对话舟山:所以那次我们看到“里斯本丸”沉船的全貌了吗?

  方励:没有。在确定了具体的坐标位置后,第二年,我又加大了投入力度,带了二三十个专业的技术人员,带了更先进的超低空无人机、无人声呐测绘艇、水下机器人等设备,来到了东极海域。

  那一次,我得到了海底沉船的精确数据和数字影像,无论是从尺寸,还是船只的钢铁属性,都可以肯定,那艘沉船,就是“里斯本丸”。

  对话舟山:找到这些之后,您接下去又有了什么样的打算,又怎么会踏上拍摄纪录电影的路途呢?

  方励:为了寻找这艘沉船,我用了两年时间,我找到的不仅是“里斯本丸”沉船,更是828名盟军战俘的长眠之地。

  当我把消息告诉媒体朋友,却得知,当年“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亲历者,还在世的只剩下两位,而且都已经90多岁的高龄。

  我迫切地觉得我得做点什么,趁着两位老人还在世,趁着一切还来得及。当时想的,还只是做纪录片。

  “Where are you”

  自费前往英国,斥巨资登报只为寻人

  对话舟山:为了做好纪录片,您做了哪些准备工作呢?

  方励:2018年1月,我先去了中国香港拜访了英国历史学者托尼·班汉姆,请他担任我们的历史顾问,他在20年前,写过一本小说《里斯本丸沉没》,我们第一批的盟军战俘名单就是他提供的,总共10来户人家。请退伍少校费恩祺担任我们的军事顾问,他的长官,曾是“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幸存战俘之一。

  在他们的帮助下,4月我们踏上了前去英国的旅途。

  对话舟山:这一趟采访之旅还顺利吗?

  方励:我们先去采访了当时还在世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他用“动物园”来形容当时的船舱,在那个黑暗恶臭的空间里,他和他的战友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四处游荡。

  当船只被鱼雷击中,日军从容地将日军官兵接走,却对战俘见死不救,甚至,用木条和帆布钉死了所有关押战俘的舱口,盟军战俘们只得拼死突围,在他们绝望时,是舟山渔民冒着枪林弹雨,驾着简陋的木制渔船出现了,不顾生死将他们救到了小岛上。

  后来,我们又继续辗转采访名单里的战俘后人,他们住在不同的城市,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转场。我在他们的口述中,看到了家人间的亲情、情侣间的爱情、战友间的友情,这些浓烈的悲欢离合,不断冲击着我,让我想要去探寻更多。

  我萌发了想要做院线电影的想法,通过大屏幕,让更多人知道“里斯本丸”沉船事件。

  对话舟山:但是院线电影和纪录片,是完全不一样的处理方式。

  方励:是的,要做院线电影,10几户家庭的采访量是完全不够的。当年船上有1816个盟军战俘,我们应该找到更多他们的后人,所以我想到了登报寻人。

  我选了伦敦的三大主流报纸《星期天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卫报》,为了尽可能地扩大影响力,我选择了最贵的黄金时段,进行整版寻人广告的刊登。内容非常直白:“你在哪?寻找‘里斯本丸’英国战俘遗属。”

  对话舟山:这样大规模的寻人广告的刊登,费用贵吗?

  方励:费用不便宜。像《星期天泰晤士报》,一天一个单页的费用就是2万英镑,我连着打了一个多月。算下来,我光在刊登寻人广告的费用上,就花了很大一笔钱。

  对话舟山:当时英国的媒体人有没有好奇,您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花大价钱去寻找盟军战俘后人?

  方励:肯定好奇,我就把“里斯本丸”沉船事件是怎么发生的,舟山渔民又是怎么救盟军战俘的故事和他们详细说了一遍。记得当时《每日电讯报》广告部的两位工作人员听完故事后红了眼圈,他们说,做了这么多年的广告,从来没见过这么让人感动的广告。他们承诺,给我的价格肯定是最好的。

  后来,更多的英国媒体开始关注到了我的寻人事件。BBC邀请我去做全球直播,还有一些杂志免费帮我们登广告做宣传。

  这场不顾生死的营救,跨越时空,依然可以让大家产生情感共鸣。

  找到了第三位在世的亲历者

  带战俘后代来舟山和父亲近距离告别

  对话舟山:那次寻人事件,最后取得了怎么样的成果?

  方励:之前我们一直以为“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亲历者,只剩下两位,但通过这次寻人事件,我们意外发现了第三位亲历者威廉·班尼菲尔德,当年他已经98岁了。这让我们感到非常惊喜。

  威廉在1948年就移居加拿大,后来跟随儿子住在中部山区。是他的儿子看到了我们的寻人广告,立刻发邮件和我们联系。

  我们收到消息后,10月马上订机票前往加拿大。见到威廉的那一刻,我感到庆幸:和时间的赛跑,我跑赢了。

  威廉说,当时渔民救下他以后,第一时间削了个白萝卜给他充饥。前年,我们在和东极渔民求证的时候,才知道东极不产白萝卜,估计威廉吃的,是东极盛产的白番薯。

  对话舟山:除了找到第三位还在世的亲历者,我们还有什么样的成果?

  方励:我们还找到了380多户盟军战俘后人家庭。通过问卷形式,有200多户愿意接受采访,这次拍摄,我们走访了其中的100多户。

  当我走进一位80岁老太太的家里,她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静静等着我。那是1940年她2岁时,父亲从中国香港给她寄的礼物。

  她抱着这个娃娃等着父亲回来,一等就是70多年。

  在83岁的老先生罗恩·布鲁克斯家中,我看到了一封跨越76年的家书。那是罗恩父亲在踏上“里斯本丸”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他期许着和家人团聚的美好时刻:“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把所有的爱都寄给你,你和孩子们一定要保持微笑……”

  但这封充满希望的信件还在邮寄途中,父亲却已经葬身在大海。

  还有一位离世时才22岁的军人,他在绝笔信中,将妈妈托付给了当时不过5岁的弟弟:“要爱妈妈,珍惜妈妈的爱。”弟弟长大后,母亲将这封信郑重其事地给了他,至此之后,这封信一直藏在他的钱包里40多年。

  还有太多触动的故事,一个接一个。

  对话舟山:结束了在英国的采访以后,您又做了些什么呢?

  方励:2019年,我又去了一趟去伦敦,把“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三位英国皇家炮兵战俘的后人聚集在一起,介绍他们彼此认识。

  看着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共同诉说着对父亲的思念,我百感交集。穷极一生,他们甚至不知道父亲如今尸骨在何处。当时我就萌生了一个想法,我问他们:“你们要不要去东极,去和父亲说一句再见?”

  一同出发的还有另外11位盟军战俘后人。那年10月,我给他们买了从英国伦敦飞到上海浦东的公务舱,带着他们来到舟山。

  10月20日,我们出海,船只在“里斯本丸”沉船上方跑了一个来回,我拿出了声呐系统,将沉船的实时影像拿给老人们看。当他们将寄托思念的玫瑰花瓣洒向大海,这是77年来,他们离父亲最近的一次。

  对话舟山: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肯定非常感人。

  方励: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我跑赢了时间。在这之后没过几个月,全球新冠疫情爆发,若不是我在这之前就找到了380多户战俘后代,要不是我已经采访了三位90多岁的亲历者,很多故事就不在了。

  2020年8月,最后一位亲历了这场大营救的渔民林阿根离世,享年96岁;同年12月,幸存者之一,居住于加拿大的威廉·班尼菲尔德去世,享年100岁;过了20多天,另一位幸存者丹尼斯·莫利也去世了,享年101岁。世上再无“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亲历者。

  我送林阿根的骨灰回到了故居,让他在青浜岛上安息;我听威廉的大儿子说,父亲弥留之际,还在感念舟山渔民的救助;我曾答应丹尼斯·莫利,要把这部电影作为他的百岁生日礼物,终究是我食言了。

  守一个承诺

  抵押房产,也要让电影和大众见面

  对话舟山:后续您把这些情感都投入到了电影制作当中。

  方励:在拍摄过程中,我听到了两位幸存者以及战俘后代说了太多的感谢,他们说,如果不是舟山渔民冒着自己村庄被日军摧毁的风险前来相救,日军不会停止扫射,死亡的人数还将更多。他们希望我将他们的感谢传递给舟山渔民后人:“没有你们的先辈,就没有我们的现在。”

  所以我要将这些故事、这些感情都放在电影里面。太多感人的故事,光剪辑我们就剪了2年。

  对话舟山:电影从制作到如今上映,用了5年,里面是有什么难点吗?

  方励:电影制作最难的是历史场景的还原。如何展现战俘们从中国香港上船、船只在东极海域沉没、舟山渔民奋不顾身的救援,我做了很多尝试,花了很多冤枉钱,最后才有了现在三维特效和二维动画相结合的呈现,这是一个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创新举措,我们用了三年半才得以成功。

  动画里的飞机、军舰、船、人、海水等等,都需要数字建模。为了建模,我甚至专门去了日本,寻找“里斯本丸”的原始机械图纸。

  对话舟山:这么高的要求,是不是很“烧”经费?

  方励:后期制作的费用确实不低,其中光动画就超过千万。2021年,受疫情影响,我的资金链全断掉了,我刷爆了信用卡,抵押了三套房子,负债几千万,选择继续做电影。不夸张地说,最困难的时候,我连为电影做发行的钱都没有。

  这过程中,我也很感谢身边的很多好友。例如韩寒私人就给了我一笔资金来支持《里斯本丸沉没》,还有很多的联合出品人,都及时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对话舟山:是什么样的信念,让您宁愿负债千万也要坚持下去?

  方励:我是一个决定干了就不会回头的人。这部影片,是我对亲历者、对战俘后人、对世人的一个承诺。从10年前我知道了这艘沉船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情我要做下去。不是该不该做,而是必须去做。房子这些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赚,但逝去的历史不会再来。

  对话舟山:电影公映之后,您还有什么打算呢?

  方励:我想做一个网上的“里斯本丸”沉船事件数字纪念馆。

  我们掌握的盟军战俘后代名单,从最开始仅有10几户,到2018年的380多户,现在已经拓展到了600多户。这次电影制作,我们也不过才采访了其中的100多户。

  还有很多的人有很强的倾诉意愿。例如一位住在美国的老奶奶,就非常希望接受采访。她的父亲死在了“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她自己也在14岁时离开了中国香港,接受采访,讲出父亲的故事,是她的一个心愿。

  有时间有机会,我想把完整的采访全部放在数字纪念馆中,也希望可以将采访摄制继续进行下去。

  至于这个心愿能不能完成,也要看能不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

  对话舟山:感谢您分享电影背后的精彩故事,也希望这份大爱能让更多人看到。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