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作良衣,坦为荡骨

——回忆倪竹青先生

张存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7月13日 第 02 版 )

  倪竹青与三毛在一起(资料图)

  □张存

  我在2010年,与舟山倪竹青先生相识。那年倪老九十有一。他隔洋过海寄来书法墨宝,是一首陶潜的诗,里面有我熟悉的句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倪老馈赠的墨宝,我放在金丝楠木的文箱中,不时取出来欣赏,爱不释手,满心欢喜。

  那些年,我和倪老都是鸿雁往来,素未谋面。曾有意和陈安春先生提起去沈家门拜见倪老,后来因琐事缠身而不了了之,遗憾之至。

  和倪老通信,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用水笔写信,倪老用毛笔回信。我写的字歪歪扭扭丑不忍睹,倪老的字遒劲飘逸赏心悦目。他不仅字漂亮而且信写得也颇有古意,通篇没有断句酣畅淋漓。捧读倪老的信,就如同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愉悦和景仰的情愫会在心中翻腾,都不知该用怎样的字样来形容。我会读着读着流泪,流着泪读着读着又笑了,发神经似的反反复复,连日期都不会落下。这些昔日的书信,我很少示人。

  早在2006年,我随镇海作协去舟山的小沙采风,那是台湾作家三毛的故乡。三毛的才情众所周知,不用我多加赘述。她的文字滋养了许多对文学充满好奇的写作者,当然也包括我。

  我在那间改成纪念馆的老宅的门楣上,见到一块匾额,上写“三毛祖居”四字,落款为竹青。当时,我不知竹青是谁,也不知这四个字是他用泪写成的,更不知他和三毛之间深厚的渊源。我只是被这浑厚苍劲,入木三分的字深深吸引,眼睛拔不出来,着了魔似的。为此我还练起了书法,买的是于右任先生的标准草书帖本。这样一来,结识于老的私淑弟子蒋思豫先生,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

  蒋老说起当年在重庆北碚复旦读书时与伍蠡甫教授同办展览的事,眉飞色舞,一下子把我拉回到那个年代。我和蒋老坐聊两月后,写下了《老树春深更著花》一文,配照片刊发在当地的报纸上。蒋老读了,很开心。我曾问他,几十年里可有自己敬佩的人,他提了几位,之中便有倪竹青。他说倪老中学肄业,自学古典诗词,造诣很深,10岁起开始练习书法,精行草,尤工小楷,一生为人淡泊明志,率真朴实,品行修养是自己十分敬佩的。我觉得蒋老说的是谦辞,应该是相互欣赏才对。这在后来与倪老的通信里得到印证。

  我听到蒋老说倪竹青这个名字时,忙问:“我在舟山小沙村见到的三毛祖居落款竹青,是不是同一人?”蒋老淡淡一笑,说:“正是。”而后,他便讲起了那段倪陈两家的故事。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和伯父陈汉清在南京合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因业务繁忙诚邀倪竹青到南京帮忙。他与三毛相识于她的童年时代,与三毛一家朝夕相处近三年。三毛幼年活泼可爱,他便常抱她玩。后来,三毛回舟山祭祖,与倪老又续前缘。他们俩相互通信,直到三毛自杀去世。倪老对于三毛的逝去无法释怀,内心的悲痛无以言表,怪不得他会说“三毛祖居”四个字是用泪写成的。墨痕依旧,只是人不在。舟山文联举办第一届三毛散文奖时还聘请倪老当顾问。我将《生长定海终老普陀》的文稿寄去参赛,后来没有得奖。我和倪老都没有在信中提及此事,我知道他为人低调不事张扬,而我也无须做过多的渲染,一笑而过。到了第三届时,倪老已经不在了,可他对三毛的情感不会缺席,我对他的思念不会缺席。

  当我心中的疑团被一一解开,该是给倪老写信的时候了。2010年,我的《微尘拾碎》还没有出版,就只寄了写有蒋老文稿的报纸。我不知道倪老的地址,当时想倪老是书法协会的元老应该和书协是常有联系的,就将信直接寄到了舟山书协,请他们转交。也只能说是试一试。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时间,倪老来信了。他在信里说信早就到了书协,只是没有及时送来耽搁了一段时间,非常抱歉。他在信末写了电话和地址,这样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方便了。我还意外得到了一张倪老的墨宝,喜出望外。倪老那年得了白内障目力不佳,还为我特意写了一幅字来,我是既开心又愧疚。

  2015年,我去了趟日本,在那里我买了一些毛笔和墨汁想送给几位相识的书法前辈。回来之后,我用快递寄到倪老在沈家门的家中。这个地方,是倪老1930年就开始居住的,有80多年了。那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他,逢年过节他都会写春联,从不拒绝每一个人的书写要求。倪老对于沈家门也有深厚的感情,一枚“生长定海终老普陀”的闲章记载了此事。倒也是如他所愿。在我寄信后的几天,他就回了信。信里谈到了和蒋老及沈元魁先生兄弟俩的交往。“蒋老系友人陈安春君之师,前些年曾偕陈君同来已有拜会并共餐晤叙元魁先生及其弟(沈元发)均为宁波书坛名家,前些年亦有墨宝赐寄”。事后,我曾问过沈元魁先生与倪老的相识因缘。沈先生说,倪老退休后在普陀区志办服务,常常去天一阁查阅资料。他当时在天一阁工作,为其提供了一些查阅上的便利。闲聊时,知晓各自都爱好诗词和书法,这样就有了共同探讨的话题,叙谈甚欢。

  倪老有两大爱好:打乒乓球和写毛笔字。倪老说打球让人眼明,写字让人脑灵。他在90岁之后改成打台球,还是很前卫的呢。倪老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7时起床,晚上9时睡觉,中午睡半小时,神清气爽。三餐有序,不过于饱也不过于饥,餐桌上也是荤素搭配,以素为主。我曾见过一张他的近照:瘦小的身材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淡定从容。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倪老一直秉持艺术家的纯净的品格,来诠释他光亮、深刻、饱满的生命传奇。

  2018年3月18日,舟山市文联为倪竹青这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举办了百岁书画展,观展道贺的有同道书画家也有素不相识的普通市民,他们时而驻足观展时而窃窃私语,神情和话语中透着无限的敬畏和惊叹。倪老就这样慈祥地笑着笑着笑着,作揖作揖再作揖。那天的壮观场面,都以一张张精彩的照片加以完美呈现,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我一边欣赏着网上的照片一边遐想着喜悦着,无可名状。很久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

  过了一段时日,我也给倪老寄去了礼物。可是没有想到,快递小哥来电说那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我不信,自己拨过去,确实没人接听。我马上想到了社区这个组织,那里可能会知道一点倪老的情况。我查阅到那里社区的电话立马打去,我一说到倪竹青,那里的工作人员立刻说我知道我知道,老人家常常为社区写春联。春风化雨,知道倪老的人何止是因为那些春联哦,分明还有他那比大海还要宽广博大的胸怀和对生活的爱。我告知原委后,他们帮我联系到了倪老的儿子。原来倪老生病后,夫妇俩住到了儿子家中。我送去的薄礼总算有了归宿,不安的心平复不少。过了些时日,倪老还是没有回信,我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可能在病中,再等等吧。又过了些时日,还是没有倪老的回信。没有等到倪老的回信,却等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11月23日,倪竹青先生在沈家门家中去世。我枯坐良久,难过得不能成文。倪老虽屈高龄,仍倍感怀念。悲痛中思念如潮水般涌来,排山倒海,难以平复……

  有人曾问过倪老长寿的秘方,他编了一段诙谐幽默上口的顺口溜:一生善良、二目亮堂、三餐有序、四季勤忙、五谷皆食、六欲不狂、七分忍让、八方交往、酒(九)限烟断、十分坦荡。这十字诀何尝不是倪老的写照。只管善良其余交给上苍,惟有坦荡可抵岁月漫长。倪老用长长的一生浓缩成的十字诀,精辟绝伦,记忆深切。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青山依旧,斯人已逝。想到倪老在世时说过一句话:“回望这一生,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百感交集,拟了八个字——善作良衣,坦为荡骨。和善温良的品行,坦诚无邪的性情,是我心中倪老的形象,可谓偶然天成。我不禁欢喜,可我的欢喜又向谁去叙说。倪老和我都相识的蒋思豫先生、沈元魁先生都已寂寂长往。人世间总是充满了诸多的美好和遗憾。奈何,不说也罢。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这是李白赠孟浩然的诗,倪老曾写过一幅字给我。见字如晤,聊慰相思。要是倪老还在的话,见到我写的文字,定会说客气了客气了客气了。可惜,他不在了。我如他哭三毛那样哭他。泪水滴在心尖上,化作片片枫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