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熙明“游息”普陀山

伍大福 孙炯阳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2月28日 第 04 版 )

  □伍大福 孙炯阳

  盛熙明,生卒年不详,元代色目人,祖居西域曲先(今新疆库车),后随蒙元内迁,占籍南昌。元末大乱,熙明晚年因病退寓四明盘谷,交游各族文人僧道,当时颇为知名。他著述颇丰,但诗文大多散佚,唯余少数篇什,其所著《法书考》《图画考》在当时及后世影响颇大,常为专门家所称道,多有载录。熙明也是第一部普陀山志《补陀洛迦山传》(后文凡引自此书者均不加注)的作者。与熙明相关的资料佚失严重,当代学者于其生平资料及著述搜罗研究殆尽,但熙明的《补陀洛迦山传》写了多少内容?熙明是如何编撰普陀山第一部志书的?大多语焉不详,或有曲解。我们尝试作进一步申述发明,就教于方家。  

  一、盛熙明退寓四明考

  明代初叶,距离盛熙明生活的元末近百年,翰林院学士吕原(1418—1462)言:元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左右司都事、江南经略从事官盛熙明(明代杨寔纂修《宁波郡志》卷之九《寺观考》中收录盛熙明之《重修桥道事迹记》“后跋”)。何谓“江南经略”?这条说法是否可信呢?《元史》卷九十二《志》第四十一(下)《百官(八)》云:

  经略使。至正十八年九月初六日,命经略使问民疾苦,招谕叛逆,果有怙终不悛,总督一应大小官吏,治兵裒粟,精练士卒,审用成算,申明纪律。先定江西、湖广、江浙、福建诸处,并力掎角,务收平复之效,不尚屠戮之威。江南各省民义,忠君亲上,姓名不能上达者,优加抚存,量才验功,授以官爵。旌表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高年耆德,常令有司存恤鳏寡孤独。选官二员为经略使参谋官,辟名士一人掌案牍。设行军司马一员,秩正五品,掌军律。 

  可见,“经略使”是临时设置的应急官员。《元史》卷一百九十六《列传》第八十三《忠义四》“普颜不花”云:“十八年,诏与治书侍御史李国凤同经略江南。”顺帝至正十八年(1358),陈友谅几乎攻占了江西全境,大江以南形势危急,中书参政普颜不花受诏出任江南经略使。熙明先在朝廷为官,后到地方任职,可能原本为“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左右司都事”,又是“名士”,自然就被辟为“江南经略从事官”,但熙明“顷因谢病,偶在海滨”,似乎受诏而因病未赴任,于是离开战事纷扰的江西,退寓四明盘谷——当时浙东是方国珍的势力范围,方国珍接受了朱元璋和元廷的官职,两边示好,相对比较安稳。由于“经略使”非常设官,吕原应该是有所依据才这样说的,因此,“江南经略从事官盛熙明”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 

  熙明寓居四明后,应人之请写的《重修桥道事迹记》云:“四明,僻在海陬。……近岁,兵兴,是邦控海道,当浙右之要冲,诏司徒公以行省平章分镇。……左右司郎中张君本仁,请于司徒公,……余适游雪窦……”“司徒公”即方国珍,而方国珍接受元廷“江浙行省平章”封职在1359年10月,则该文当写于此时。盘谷在今宁波市鄞州区三塘村,靠近天童寺和阿育王寺,熙明居盘谷后,出入各寺院,与浙东文人也是方国珍的一些僚佐交往,如刘仁本、张本仁等,同时教授生徒,如叶芝等。刘仁本《三秀斋为宁海叶芝赋》:原注:芝,宋丞相西涧公之后,从盛熙明读书鄞海上。

  小仙筑馆近蓬莱,九叶青芝秀色开。紫盖霞光浮玉宇,金茎露气湿丹台。读书还作人间瑞,采药曾从海上回。却爱灵源出西涧,至今流水不生苔。 

  刘仁本是元末进士乙科出身,为方国珍的得力僚佐,其《癸卯新正次盛熙明见寄韵二首》云:“乾坤补报百无一,岁月推移五十三。”癸卯是元顺帝至正二十三年(1363),由此可知刘仁本约生于1311年。忠于元廷,他和熙明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短短五年中,其《羽庭集》中涉及熙明的诗多达12首,且多为次韵七律,可见二人确为知己,这也表明熙明确实能诗,擅长七律,可惜我们现在只能看到刘仁本的次韵诗,熙明的原诗难以寻觅。

  叶芝,是元代台州路宁海县人,南宋名相叶梦鼎(1200—1279,号西涧)的后人,熙明来浙东后,其居所可能就是“三秀斋”,叶芝追随熙明在海边读书。由于刘仁本《羽庭集》中的诗非按年编排,《三秀斋为宁海叶芝赋》写作具体时间难以确定,大约在1358年或1359年。该诗前四句写三秀斋的环境,不染尘俗;接着两句写居住者的活动,主要是读书采药,最后点明叶芝是叶梦鼎的后人,品行高洁,也可见熙明和叶芝师弟相得。 

  要之,盛熙明于1358年因病退寓四明盘谷,其主要友人是刘仁本和学生叶芝等。

  二、盛熙明的普陀山之念

  盛熙明“自乃祖乃父,生居西域,世与佛邻,善诵佛书,深达梵语”(屠隆《补陀洛伽山志》卷二刘仁本“题志”语),寓居四明盘谷,临近寺院,交游僧道,于是“屡有邀余同游补陀山者”,但熙明“心窃疑之,不果往也”。然而,在一次梦觉后,熙明打消了“游补陀山”的疑虑。“一夕,忽梦有人谓曰:《经》不云乎?菩萨‘善应诸方所’,盖众生信心之所向,即菩萨应身之所在,犹掘井见泉,然泉无不在;况此洞,神变自在,灵迹夙著,非可以凡情度量也。既觉而叹曰:嗟夫!诸佛住处,名常寂光,遍周沙界,本绝思议,何往而非菩萨之境界哉?断无疑矣。”另外一件观音显灵之事坚定了熙明游普陀山的想法。

  武林西山上天竺寺,自昔相传,海上浮香木现光湍,因刻为观自在菩萨像,多现祥异,士民归向,自春至冬,焚香叩礼,雨旸急难,感应如响,积有年矣。至正二十年庚子,杭城荐罹兵燹,西山祠宇尽毁,圣像不知所在,众共追慕。丞相太尉开府康里公,出金旁求,乃于草莽中得之。遂卜日,斋戒徒跣,率僚佐士庶,自北关恭迎圣像,安奉于今丞相公所建清平山之西天寺中。时圣像上,大放光明,照耀云汉,分为三道:其一,远属东方,若向补陀山者;其一,属上天竺寺;其一,径属今西天寺。一时咸睹,益加敬仰焉。 

  至正二十年庚子,即1360年,康里人达识帖睦迩为江浙行省左丞相,当年八月加太尉兼知江浙行枢密院事,找到遗失的观音圣像,重新安奉时,其一束光指向东方的补陀山,使熙明对补陀山“益加敬仰”。看来,熙明的补陀山之行应该在1360年8月之后。 

  三、盛熙明的普陀山之行

  盛熙明的普陀山之行到底如何呢?这要从其《补陀洛迦山传》说起。

  《补陀洛迦山传》现存于《大藏经》中,除了熙明的题辞外,有七篇。前人已指出“原仅五篇,其王勃《观音赞》、名贤诗咏,皆元释所附益者”,也就是说,前五篇《自在功德品第一》《洞宇封域品第二》《应感祥瑞品第三》《兴建沿革品第四》《附录第五》为熙明原作,而《观音大士赞第六》《名贤诗咏第七》是元代僧人后来附加上的,这恐怕也不确,《名贤诗咏》最后一首偈赞的时间是洪武乙亥(1395年),这表明明初僧人也有所补充。好在前五篇熙明原作保存完整,《附录第五》的落款是“至正辛丑岁四月望,寓四明之盘谷,玄一道人盛熙明记”,至正辛丑是1361年,其实《附录第五》也是熙明后来添加上去的,熙明开始只完成了四篇,这由刘仁本的题志可知。

  刘仁本应普陀山住山僧人之请,为《补陀洛迦山传》题写了一篇“志”,大约相当于“后记”,其中说道:“龟兹盛熙明氏,既来游息者,即其事作为小传梓行。中具四品:其第一品,以梵语译华言,言菩萨功德也;其第二品,以山川地里言,言奇踪胜概也;至于三、四,则以历代官民祈吁灵异应感,与夫今朝之祝厘赉予言,言所崇信庄严也。”可知,刘仁本所看到的《补陀洛迦山传》只有四篇,他所说的“游息”二字值得玩味,这说明熙明不仅来普陀山“游”,而且在普陀山“息”,那么熙明在普陀山“息”了多长时间呢?  

  熙明手里的《补陀洛迦山传》是五篇,多了一篇《附录第五》。刘仁本所见到的《补陀洛迦山传》是四篇,请刘仁本题志的住山僧睿上人,即《补陀洛迦山传》第四篇《兴建沿革品》最后提及的“所庵睿”,这位僧人法号某睿,字所庵,某为行辈字,省略了。这两个版本的《补陀洛迦山传》是什么关系呢?这就不能不说到熙明在游普陀山时写的两首诗,此两首诗最早收在《大藏经》中的《补陀洛迦山传》第七篇《名贤诗咏》:

  缥缈蓬莱未足夸,海峰孤绝更无加。入门已到三摩地,携手同游千步沙。碧玉镜开金菡萏,珊瑚树宿白频迦。殷勤童子能招隐,共采芝英和紫霞。

  惊起东华尘土梦,沧洲到处即为家。山人自种三珠树,天使长乘八月槎。梅福留丹赤如橘,安期送枣大于瓜。金仙对面无言说,春满幽岩小白花。

  丘兹盛熙明时图秩八叶芝同游 

  这两首七律或被怀疑非熙明所作,但从落款来看,一般是地名加作者名,独这两首诗多出“时图秩八叶芝同游”一行字,此行字应该是原诗所固有;如果这两首诗非熙明所作,录入者大概不会加上这行字。那么,这行字是什么意思呢?前文已说过,叶芝是追随熙明读书的年轻学子,“秩八”乃“八秩”的倒文,即十八岁,“图”是“谋划、反复考虑”的意思,这说明熙明对于游普陀山这件事非常重视,和年方十八岁的学生叶芝反复商量,大概熙明自知年高多病,决定邀请自己的学生叶芝同游普陀山。熙明和叶芝去了普陀山,不是立即返回,而是在普陀山“息”了一段时间,“身亲炙之”(刘仁本“志”语)。

  结合诗意和前文所述,熙明和叶芝二人结伴大概在1360年的秋天(当年八月或稍后)来到普陀山。第一首叙写初到普陀山的所行所观所感。熙明对普陀山仰慕已久,为游普陀山作了充分的攻略,“今小白华山,距四明不远,为圣贤托迹之地。石林水府,神光瑞像,虽在惊涛骇浪之间,航海乘风,刻日可至”,秋天西风盛行,从宁波港口出发,乘风航海,大概当天下午他们到达普陀山。当普陀山映入眼帘时,熙明赞不绝口,誉之为“缥缈蓬莱”“海峰孤绝”;舍舟上岛,先到三摩地,“三摩地,在寺西偏,登山由此。有亭,曰极清净,嘉木森秀,清泉甘冽,乱石错出,有耸立者、踞伏者,诡奇万状”;他们没有急于登山,而是沿着岛的边缘行走,路不太好,熙明多病体弱(经常采药),叶芝就握着老师的手,到了千步沙,“自饥饱岭循山而行为千步沙,潮声吼激,喷雪连山,耳目奇甚”(周应宾《重修普陀山志》卷二)。然后他们登上山顶,俯瞰大海,大海如同“碧玉镜”,而散落在普陀山附近的小岛植被秋染,沐浴落日的余晖,如同金黄的莲花;身边的树木挂满红色的果实,如同粒粒珊瑚珠,“山气日夕佳”,那归林的飞鸟恐怕就是佛经中的妙音神鸟迦陵频伽吧。勤快的童子,采瑞草,披晚霞,带领他们去歇息。这样,熙明和叶芝就在普陀山暂住下来,接待他们的正是住山僧所庵睿上人。 

  熙明息住普陀山,“恭叩灵躅,旁搜经籍,首集自在之功德,继考洞宇之胜概,若夫由心所见,光景斯彰,因缘有时,庙塔兴建,具载于篇”,完成《补陀洛迦山传》四篇。“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何况普陀山冬天不太冷,不知不觉间,几个月过去,冬去春来,山上开满小百花了。《补陀洛迦山传》被抄写两本,一本留在普陀山所庵和尚手里,一本熙明带在身边。离别普陀山之际,熙明写了第二首诗。诗中“沧州”指普陀山,熙明在普陀山住了几个月,梦里回到了曾经朝中为官的岁月,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尘世中人;“山人”指普陀山中修行的人,他们在此焚修,种下的树也成了神树;“天使”大概指朝廷派来的使者,乘着八月西风,颁赐勅封,累代不绝,熙明曾经朝中为官,又忠于元廷,自称“天使”亦无不可。普陀山作为禅修佛地,与世俗皇朝并行不悖,相互成就。熙明不禁想到普陀山从前是道家的修仙福地,梅福和安期生的传说,至今犹存;“金仙”指佛,普陀山如今成了观世音菩萨的道场,佛菩萨与道教神仙,置身于小百花丛中,满面含春,相对无言,一派祥和。 

  熙明乘着东风,扬帆快驶,一日即回盘谷。回来后,四月望日,初夏时节,熙明又为《补陀洛迦山传》添加了《附录第五》,把自己所了解的大陆上观音显灵之事记录下来,大约这样他才感到具足完满了。

  盛熙明“游息”普陀山,不仅编撰了第一部普陀山志书,也开启了浙东海上诗路的佛禅篇章。从西域内陆到东海佛岛,盛熙明的履历与撰述正是中华文化容融和合精神的一个表征。我们力图还原盛熙明普陀山之旅的历史细节,期以更好地发掘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

  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

  本版摄影 沈汝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