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马海德夫人、我的姑妈周素珍

翁盈昌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4年01月04日 第 03 版 )

1987年5月17日,周苏菲(左)与马海德在沈家门与母亲合影

1987年5月17日,周苏菲与马海德在沈家门的全家福

  □周海儿/口述 翁盈昌/整理

  2023年12月13日,表兄周幼马从北京发来信息——我的姑妈,马海德先生的夫人,马海德基金会创始人、理事长、名誉理事长,著名演员苏菲女士于12月12日23点30分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104岁。

  周苏菲,本名周素珍,艺名苏菲,1919年5月19日出生于普陀沈家门东横塘,于1943年在延安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我的姑丈是国际友人马海德,他俩在延安结的婚。

  姑丈一生为治疗麻风病呕心沥血,他去世之后,我姑妈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也加入到麻风病治疗领域中……姑妈一生是光荣的一生,有传奇的人生故事,是沈家门渔港飞出的“抗战金凤凰”,在我们眼里,她是一位“石骨铁硬的共产党员”,是我们晚辈的学习榜样,值得我们晚辈崇敬,更值得骄傲。

  惊闻噩耗,不胜悲痛。

  一、东横塘千金,离家投身革命

  姑妈离开沈家门时才15岁,我还没出生。不愁吃穿,本是东横塘一千金的她,离家到上海去读书。我们猜测,可能姑妈在定海读书时,碰到了思想进步的老师,受老师影响,想到上海接受更好的教育,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家住在沈家门东横塘,现有百余口人,是一个大家族,当年生活也是比较富裕的。

  我的曾祖父在沈家门开了周长茂造船厂,在当地颇有威望。

  我的祖父名叫周积美,是一名爱国的开明绅士,思想很进步。他早年留学日本,攻读建筑设计。学成归国之后,用从家族分得的财产,亲自设计建造了一栋红色大洋楼。这栋红色的洋楼是当年沈家门标志性建筑物之一。

  我从祖母、爸爸、姑妈口中得知,我的祖父比较开通,姑妈还没到入学的年龄.祖父就把姑妈和她弟弟送到当地福建人办的私立小学读书,从小就把姑妈和男孩子们一起培养。

  14岁那年,姑妈去定海女中(今定海中学)上学。那时,姑妈亭亭玉立,能歌善舞,聪明伶俐。

  暑假回家,她有机会结识了几位与我姑婆要好的云南进步青年,在进步青年指点下,开始拜读冰心等进步作家的作品和一些具有先进思想的进步书籍和刊物。读着读着,这个小姑娘眼界越来越开。

  我家开门见海。姑妈从小看到岛上渔民生活很苦,他们长年靠捕鱼为生,要是赶上台风什么的,那是很惨的。台风过后,有的渔船就回不来了,港湾里还漂着尸体。可那些可恶的渔霸,根本不管渔民的死活。

  联想渔民凄惨情景,对照书本,她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剥削,什么叫封建制度。进而与进步青年一起讨论造成渔民凄惨生活的原因。就这样,姑妈逐步接触一些进步人士和进步思想,受益匪浅。我们想,这也许就为她后来参加革命奠定了基础。

  姑妈渐渐地不满足在定海上高中,要去上海念书。祖父劝不住,也拗不过她,只好送姑妈去上海斜桥路的正风中学。

  姑妈离家的头天中午,她乘着小舢板过沈家门渔港,到鲁家峙岛,跟最要好的小姐妹柳杏青告别,透露了自己要离家去上海的消息。

  柳杏青听到要和要好的小姐妹分离,就呜呜地哭起来,追问为什么要去上海,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姑妈告诉杏青,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一别,两人都没想到,52年后才碰面。

  上海正风中学受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影响很大,属于“左联”的外围,与“左联”艺术供应社关系密切,当时具有进步思想的孩子都愿意上这所学校,而且该校的文科又好(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0年3月2日在上海成立,简称“左联”,是中国共产党于20世纪30年代在中国上海领导创建的一个文学组织)。

  姑妈考入上海正风中学一边读高中文科班,一边参加进步剧目演出。她16岁便走上银幕,演出《大雷雨》,后来,还担任电影《海葬》的女主角,据说这个电影海报贴满上海大街小巷,很有影响力。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姑妈积极参加抗日游行,号召同胞们一起团结起来参与宣传抗日。在上海,她是左翼文化界活跃的“小鸽子”。因积极宣传反内战,姑妈上了国民党特务的黑名单。为了安全,姑妈随艺术供应社部分同志撤离上海,经香港、越南转至云南昆明,参加昆明抗敌后援会,从事抗日救亡活动。1939年,地下党组织将她送到了延安。

  二、“这样的要求是荒唐的……要靠自己拼搏”

  我姑妈到延安后,进入鲁迅艺术学院学习文学和戏剧。

  1940年3月1日,经组织批准,21岁的姑妈与30岁的国际友人马海德在边区政府办事处正式登记,领取了婚姻证。

  当时结婚很简单,就是女方将被褥抱到男方床上,就算完成结婚。然而,马海德的婚礼办得十分隆重,毛泽东、周恩来等都到场祝贺。毛主席称马海德为中国女婿。

  结婚后,姑丈搂着妻子称“妹子”,而我姑妈叫丈夫为“马”,两人有说有笑恩恩爱爱。

  “石榴开花多结籽。”1943年,在延安窑洞里,我姑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周幼马”。“幼马”是“一匹小马”的意思,是爱的结晶。小幼马非常可爱活泼,在与同伴玩耍时,常逗乐中央首长。

  1942年姑妈毕业后,被分配到延安“鲁艺”实验话剧团任演员,参加《带枪的人》等话剧演出。由于表现突出,于1943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入党后,我姑妈更加积极地投身到抗日救亡工作之中。她自告奋勇地参加了八路军战地文工团,奔赴前线演出抗日文艺节目,上前线慰问抗战将士,极大地鼓舞了抗战士气。

  1949年,我姑妈和姑丈进入北京城,住在北京什刹海一座僻静的四合院里。入城后,她俩工作很忙,还经常出差。

  在北京安顿下来后,她次次来信说接祖母到北京由他们照顾。祖母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告诉女儿自己在沈家门住惯了,现在生活也挺好的。只答应在气温适宜时去北京小住。因祖母不去北京,所以姑妈每季度寄来生活费和当时必需的票证等。

  “人家儿子工作找不到,愁煞。侬儿子就业愁啥呀?只要一封信去北京,叫侬女儿女婿拉拉关系,开开‘后门’,小菜一碟,随水(随便)。”有亲戚向我祖母建议,给在北京当大干部的女儿写信,定能找到让父辈称心如意的工作。

  祖母抱着满腔希望写信,请女儿女婿帮两位弟弟找份合适的工作。姑妈来信说,不经过自己努力,靠不正当关系找合适工作,这样的要求是荒唐的,不切实际的……不仅拒绝了要求,还希望弟弟发扬艰苦奋斗精神,不要以姐姐、姐夫名义给政府添麻烦,不要向组织伸手,要靠自己拼搏。

  在姑妈劝导下,我的父亲和叔叔四处奔波,终于在海岛上找到当代课老师的工作……半个多世纪来,全家一直没有张扬家有高官的事,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1979年暑假,在父亲陪同下,祖母第一次去北京姑妈家探亲,在女儿家里仍天天坚持念经拜佛。

  姑妈姑丈是无神论者,但为尊重长辈信仰自由,供老母亲每天礼佛,姑妈把电视机搬走,在客厅里摆放佛像,购置了礼佛用的蒲凳、案几,只是怕老母亲累着,劝她不要每天长时间念经拜佛。

  三、“‘我也是闯出来的’,深深烙在我心里”

  “姑妈,我是你的侄子海儿,来北京旅行结婚,并专程拜访您,希望在你家住几天。”1984年秋,我给姑妈打电话,想去看望引以为豪的她。姑妈高兴得不得了,连说欢迎欢迎。

  去北京旅行结婚已是十分高兴,还能看到阔别多年的亲人我更是喜上眉梢。

  姑妈家住在北京一个四合院内,室内装修有点西式风格。

  我俩一进院子,看到姑妈早已等候在那,她热情地带我俩参观他们的房间,简易、古朴。

  沙发、弹簧床、崭新的被褥……姑妈亲手为我俩新婚之旅收拾房间、准备礼品。

  姑妈知道我爱吃鱼,因此餐桌上天天有鱼;北京天气干燥,姑妈早已准备好苹果,嘱咐我们多吃苹果。

  姑妈姑丈工作非常忙,每天早晨出门,直到晚上才能回来。但看得出,二老十分恩爱,出门互道注意安全。

  茶余饭后,姑妈给我俩讲她峥嵘岁月里的战斗故事,我们都听得入迷,敬佩之心油然而起。

  姑妈对我们说,那天到达延安时,已是太阳偏西,她和许多年轻人挤在一辆大卡车上,远远看到延安黄土山坡上有好多人提着南瓜往下走,这正是大生产运动收工的时候。山坡上,八路军战士看到年轻人来延安,高兴地大喊起来。卡车上我的姑妈他们,也跟着喊起来。一呼一应,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延安冬天寒冷,吃的是小米饭,条件十分艰苦。我姑妈生活不习惯,常患感冒、鼻窦炎、肠胃炎、消化不良等毛病。战友们劝她赶紧去找校医马大夫。她们说的马大夫就是马海德。说马大夫不仅医术精湛,而且性格开朗,说话非常幽默,中央领导和老百姓都喜欢找他看病,人们称他为“万能博士”。

  姑妈按照战友们的指点,找到了马海德住的窑洞,轻轻地敲门。门开了,站在我姑妈面前的胡子满腮的马海德一脸惊讶。

  马大夫对我姑妈一见钟情,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不但认真看病、配药,还用精致信纸写好说明书,嘱咐按说明书用药……也许从那时起,他们彼此在心底埋下爱的种子。

  姑妈还讲过她在延安抗战的故事,当时她所在的文工团日夜奔波在各个游击队间,每个文工团女战士除了背上足够的干粮外,还需要带手枪、手榴弹等轻武器,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一个深秋的黄昏,在演出完返回驻地途中,文工队突遇扫荡的日伪军。女战士们迅速跳进废弃的壕沟,一齐向敌人射击。与敌人相持近半小时,直到八路军赶来支援,打退敌寇。

  “那时候,我们年轻的八路军战士个个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根本不考虑生死,上前线战斗是无上荣光的事。”姑妈对我说。我牢记了姑妈的教诲。

  在姑妈家的一个星期里,姑妈更关心我的就业问题。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也是闯出来的。” 姑妈这句话深深烙在我的心里。姑妈一生为革命事业奋斗的确不容易,是我们晚辈学习的榜样。

  一个星期的旅行结束,我俩准备返回舟山。姑妈叫表兄周幼马开着大红旗轿车,送我们到北京站。

  四、阔别52年,姑妈携姑丈省亲

  1987年5月17日,应时任舟山行署副专员王家恒邀请,姑丈和姑妈一行,从上海乘南湖轮到达定海,踏上探亲之路。1987年5月17日,是舟山解放37周年的日子,也是我姑妈阔别家乡52年,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日子。

  我们全家高兴得要命,我爸爸他们兄弟几个带着祖母,驱车到定海的码头迎接,由于慢了一拍,姑姑他们已被地区领导接到舟山华侨饭店。

  因马海德身份特殊,保卫工作相当严格,我们无法直接进入房间与亲人见面。

  姑妈听说老母亲亲自来迎接,连忙下楼,紧紧抱住母亲,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姑妈转过头来批评大家说:“我们会去沈家门看她的,你们为什么叫她来定海?让她受累。”祖母说是自己急于要见女儿女婿才赶来的,为大家解了围。

  他们中饭到沈家门老家吃。

  这是女儿出嫁后第一次回家,又是新女婿第一次正式到岳母家做客,所以这餐酒席非常隆重,接待规格很高。

  我妈自告奋勇上灶当厨师,但又怕烧得不好,客人尝不出童年的味道;更怕哪一步做得不到位,害姑丈吃得不落胃,心里很紧张,压力很大。多亏有上级派来的专职医生监督和指导,才保证餐桌“太平无事”。

  上午10时左右,两辆轿车徐徐停在沈家门东横塘一栋古朴淡雅的灰砖灰瓦楼房——周家门口,“素珍回来了!”这一消息像一股春风,顷刻间传遍了四邻八方。家乡的亲属和邻居们早早出来迎接。

  阔别52年,姑妈终于回家了。

  进屋后,我爸把家人一一向姑妈姑丈介绍,大家互相打招呼,互相祝福。

  “姑丈,您还认得我吗?三年前我去过您家,还住了一星期。”我紧紧握着姑丈的大手,激动地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姑丈笑起来十分可爱。

  “开饭了!开饭了!”家宴开始了,菜桌上摆满了沈家门传统特色佳肴——风鳗、钓带、呛蟹、泥螺、对虾、烤蟹、咸菜小鲜、红烧鲳鱼、鲜白鳓鱼……姑妈姑丈坐在首席,全家团团圆圆陪席。“姐夫姐姐远道而来,我先敬你们一杯。”爸爸起身用公筷给姑妈姑丈夹菜。姑妈多年没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家乡菜了,一边自己尝鲜,一边随手递给姑丈一只满身通红的梭子蟹,姑丈吃得津津有味。原来姑丈更爱吃鲜白鳓鱼,我们干脆把鳓鱼炖蛋这道名菜端到姑丈面前,让他吃个够。姑丈连声说:“好吃,好吃。”多亏妈妈细心,悄悄地向姑妈询问过姑丈的口味和爱吃的东西,所以,特别准备了姑丈喜欢的佳肴。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姑妈与亲人们诉说着离别52年的思念之情,我们也表达了“常回家看看”的企盼。席间,姑妈的好友柳杏青也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又说又笑,沉浸在亲密、欢乐之中。

  吃完饭,姑妈站起来说:“多年没和大家在一起了,我们拍张全家福吧。”我们请姑妈姑丈坐在奶奶身旁,我们的父辈及我们晚辈、亲戚或站或蹲在他们四周,足有41人。

  午饭小憩后,在家人和地方相关人员陪同下,姑妈姑丈沿滨港路向西走,看看美丽的沈家门渔港。姑妈感慨万千地说,热闹与繁华中再也找不到她离家时的破败与萧条。“太美了,太美了!”姑丈直夸沈家门渔港是蓬莱仙岛,不愧为天下第一渔港!

  “天下没有不散的聚会,因为有相聚,所以会离别。”下午四时多,姑妈不得不告别亲人回定海,第二天去了普陀山。

  五、高龄姑妈,依然忙碌着……

  2014年9月25日,我和妹妹海芬带着姑妈爱吃的风鳗等海产品,第二次到北京看望94岁的姑妈。姑妈老了,走路慢了,需要拄拐杖,但她身体依然硬朗,眼力也很好,连妹妹脸上的胎记都记得清清楚楚。

  姑妈高龄依旧很忙,亲自处理马海德基金会的事情,奖励防治麻风病成绩突出的医护人员等。

  虽然姑丈已去世很多年了,但姑妈把姑丈住过的房间始终保持着原样,仿佛他仍在家一样。“总会觉得马(海德)并没有离开我,他一直都在我的身旁,给我力量。”姑妈喃喃地说,“我觉得他出差了,不久就会回来。”客厅里仍摆放着好多唐三彩,因为姑丈喜欢马,所以买来各式各样的马;朋友知道他喜欢马,所以送来的礼品当然以唐三彩为主。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姑丈立即申请加入中国籍,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位外国血统的中国公民,1950年,他成为中央人民政府卫生部顾问。在革命道路上,他俩相依相伴48个年头,姑丈从来不发脾气,称呼姑妈为“妹子”,姑妈叫姑丈为“马”。

  姑丈得了癌症后,始终乐观,患病5年间动了8次手术。姑妈形影不离,陪伴身边,给他安慰,给他支持……姑丈躺在病床上,拉着姑妈的手说:“好妹子,我就想办这一件事儿,拿一笔钱,奖励从事麻风病防治的医务人员,他们非常苦。”姑妈当即答应照办。

  1988年10月,姑丈病重去世了。为了完成丈夫的遗愿,姑妈把养老金拿出来,于1989年成立了奖励麻风病防治工作中有突出贡献工作者的基金会——马海德基金会。“他是治麻风病的,这个基金会还是治麻风病的,这是他生命的延续。”姑妈激动地说,“丈夫还有未完成的事业要完成。”

  马海德基金会成立后,当了大半辈子电影编导的姑妈,离开了电影制片厂导演的岗位,去卫生部上班,郑重地接过姑丈的接力棒。她又拿出当年投奔革命的劲头,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丈夫未完成的麻风病防治事业——担任中国麻风病协会副理事长,中国麻风基金会、马海德基金会理事长,马海德基金会名誉理事长。

  多年来,她一直奔走在一线,不仅深入偏僻地区的麻风病防治站、麻风病医院或麻风病村,还尽力解决一些地区在防治麻风病时的实际困难。姑妈说,每年春节,她都会选择一家麻风病院前往慰问,并给予资助,她的足迹已遍布全国。此外,基金会还在云南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学,招收麻风病人子女或患麻风病的小孩就读。姑妈激动地说:“他想办的事,我得帮他办好。”

  姑妈告诉我:“你姑丈故去头几年,我特别忙,忙马海德基金会的事。各省办麻风病学习班,我都去参加,跟学员们一起住下来,坐在小板凳上听课。有人说,你这么大年纪,多累啊,太苦了!我坚持着。现在,从我到我的重孙子,全家去麻风病院慰问,已经成为家庭传统。” 

  就这样,姑妈延续马海德的国际主义、共产主义的精神,真正做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为麻风病人的康复治疗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姑妈这种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后辈学习和实践!(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