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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圣手在普陀圣境
雒文静 陆佳伟 瞿明刚 沈汝汝 字数:
《 舟山日报 》( 2023年07月25日 第 04 版 )



□雒文静 陆佳伟 瞿明刚/文 沈汝汝/摄
不得不说,小品圣手张岱(1597~1689?)是真爱普陀圣境——
其《大石佛院》诗云:“余少爱嬉游,名山恣探讨。泰岳既峗峨,补陀复杳渺。”
还有,他的八首五古《观海》诗唯一提到的地名只有“补陀”。
他是“今之江淹”,天才少年,万历三十年(1602年),有人出了两个上联“画里仙桃摘不下”“荷叶如盘难贮水”,年方六岁的张岱对以“笔中花朵梦将来”“榴花似火不生烟”。
他是世俗明星,说过的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万人传诵,当时如有网络,他必是网红。
他又是长寿老人,跨越明清两代,目睹六个皇帝的死生。
他的上半生是西湖边的纨绔子弟。
《自为墓志铭》:“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他的下半生是避难中的明朝遗老。“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叹我家国飘流,水萍山鸟,到处皆成客。”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种大起大落的人生容易造就文史天才。
一、精游普陀 历历在目
1638年,明崇祯十一年,“小品圣手”“著述鸿儒”张岱42岁。
二月初,他与好友秦一生到宁波天童寺访金粟和尚,游阿育王寺,瞻礼舍利,至定海(今镇海)演武场观水操,十六日从招宝山前往普陀山,精游舟山群岛五天四夜,创作了《海志》和《观海》诗。
我们根据《海志》查实张岱游览舟山群岛时间与路线如下:
二月十六,张岱一行在大风中登招宝山,“自辰至未”,即上午七时至下午三时才到达观音阁。那里“周寺有城”,“寺后见海”。再返回舟中,“风大却顺”,于是出海,过了招宝山,出蛟门十里,为三山大洋(今金塘水道),因“山多磁石,舟板有铁”,担心被吸住,所以当晚系船住宿在沙滩。三山,疑为今大、小黄蟒岛与笔架山。“山多磁石”,还能吸船,存疑,恐为误传。
二月十七,“五鼓”,即凌晨三时至五时左右,“潮来岸失”,一片汪洋;“自卯至酉”,即从早晨五时至夜晚七时的时间段,风潮汹涌整个白天,“舟起如簸”,人们晕船僵卧,“面面相觑”;“夜半”,即晚上十一时至次日凌晨一时左右,风停了,月亮半圆,穿衣坐起,欣赏月色。“风顺架帆”,夜渡龙潭、清水洋,过金塘山,后渡过“横水洋”(册子水道),“水向北注,潮从东来”,航路险恶。
二月十八,“五鼓”过“舟山”(一座小山),经青垒头、十六门,这一带“大山四塞”,“诸小山环列如门者,十有六焉”,为“八越尾闾”。
到了沈家门“日高舂也”,日头偏西了。
此时,“海带渔船鳞集”。渡过莲花洋,“舟急如箭”,“见海外诸山,火焰直竖,如百千骈指合掌念阿弥陀佛拜向补陀者”,疑指朱家尖白山一带花岗岩体在夕辉中闪耀。
张岱抵达普陀山岛第一天的游览路线是从董其昌“入三摩地”题刻处至梵山—前寺—海印池—永寿桥—太子塔—“山门”—“怀阙亭”。
他在僧舍待了一会儿后,时间还未到晡时(下午三时至五时),步行至法华洞。
这是观音诞辰日的前一天。
“钟定”,即晚上九时至十一时左右,张岱应邀感受宿山盛况。
二月十九早上,他想徒步游后寺(护国镇海寺,今法雨寺前身)。但是,叫的竹滑竿未至,便从太子塔南走,渡二小岭,先至普同塔,后至潮音洞。在潮音洞,他看到“吞吐怒潮,作鱼龙吼啸声”的壮观景像,一名和尚说,万历年间“龙风大,吹倒石梁”,菩萨搬去梵音洞,“余不敢笑,作礼而别”。往回走时,竹轿来了,游览千步沙、镇海寺、饥饱岭(今几宝岭)、梵音洞。
回程路过茶山,未游,直接到了前寺即今普济寺,目睹“合山斋”:
殿上嚷嚷打“合山斋”。僧五六千人皆趺跏坐,绕殿前后,丹墀上下,栉比如鱼鳞,次第食已。有好事者,畀栗梨针线之类,皆来布施,名曰“结缘”。
午饭后(“中食后”),游览西天景区。
在盘陀庵听老僧无边谈及创庵与垦荒历史。
张岱惊叹西天门“枨闑兼具,宛若人为”,就像人工制造的房门。
他惊叹二龟听法石“肖其情理”,观音洞鹦哥石“飞动如生”。
他坐在磐陀石上,觉得类似家乡的吼山云石。
张岱南望桃花岛、马秦山(大青山),觉得就像是巨型奇石,不但会被石颠米芾收藏、炫耀,更会被杨次公抢夺而去!
晚上八时左右(“更定”),听到了隆隆炮声,据说是海盗船与带鱼船在厮杀。他在山冈上看到“火光烛天,海水如沸”。原来,渔船闻警撤退到千步沙,十艘船来不及躲避,被海盗船追上,三艘被抢,两艘被焚,数十人遭到砍杀。
二月二十返回,风顺,天还未亮,到了招宝山下。
二、神奇物事 漫漶难辨
张岱还记录了舟山群岛的一些神奇物事,就像陈年题刻一样漫漶难辨——
相思石:用醋浸泡石头,它们就可以移动,如果两块石头隔一段距离,还会向一处移动。
相思石或许就是磁石。
张岱风趣至极地写道:“但不晓当时何见而知石之能移,又何见而知醋之能移石也。无意无义,不可解也。”令人莞尔一笑。
僧抱蛇:洛迦山有守山僧与大蛇同食同眠五十余年的传说。
灌门雷:“梅北”海上巨石下蓬蓬有声就是预示着暴风雨将至,“以食物投之,得稳渡。”
桃花岛:“安期生炼药于此,以墨汁洒石上成桃花,雨过则鲜艳如生。”
美丽的桃花石遍布桃花岛,有人目测认为是蕨类化石,也有一种解释认定为铁锰等矿物质对于花岗岩的渗透。
他提到的“石龙苍白”,已不可考,但是,小洋山如今有巨石如龙,开辟为石龙景点,而“蓬莱山”有的奇观也不易实证:“中有小屿,如千丈楼台,通明层折。潮水退,人可入游,或云人不可到。隐隐有神仙题墨,漫不可考。”蓬莱或蓬莱山,为岱山古行政名或誉称,只有岱山双合石壁最符合“中有小屿”特点。现在的双合石壁,曾经是独立小岛,现在与岱山本岛相连,石壁作为人工采石场,内部构造符合“千丈楼台”景象,外部环境也符合退潮后“人可入游”的传闻。
张岱关于蓬莱山“中有小屿”的说法来自元代吴莱的考察记录。
他还考察了普陀山的生态现象。他认为,“风雪虐之,木不能寿”,《观海》其八也有表明“山松怯飓风,千年苦不大”。
他还关注了交通工具,香船和唬船是普陀山独特的水上交通工具,通过两者的对比,分析优劣,大力提倡唬船。
三、哲思睿智 诗情真切
张岱《海志》开头提出“补陀以佛著,亦以佛勿尽著也”的观点,并且认同文人可以“以山水作佛事”的看法,最早追求普陀山宗教价值与审美价值的统一。
至补陀而能称说补陀者,百不得一焉。故补陀山水奇绝横绝,而《水经》不之载,舆考不之及,无传人则无传地矣。余至海上,身无长物足以供佛,犹能称说山水,是以山水作佛事也。余曰:“自今以往,山人文士欲供佛而力不能办钱米者,皆得以笔墨从事,盖自张子岱始。”
张岱在《海志》中认为普陀山的审美价值高于“四大名山”:
余谓天下之水,至海则观止,而更有奇峰绝壑,足以副海之奇,四大名山,无出其右。
当时尚无四大佛教名山之说,张岱所说四大名山,只在庐山、峨眉、泰山、衡山、华山、嵩山等山中。
总之,张岱将普陀山与庐山、峨眉、泰山、衡山、华山、嵩山相提并论。
《海志》在末尾提出“山泽通气,形分而性一”的山水美学观,认为泰山“山麓棱层起伏,如波涛涵涌,有水之观焉”,而南海(补陀)则“冰山雪巘,浪如岳移,有山之观焉”。
《海志》弘扬了崇佛礼佛而不迷信的科学态度:作为深受佛学浸润的文人,他在观察宿山盛况时就反对“炮烙”:“余谓菩萨慈悲,看人炮烙以供养,谁谓大士作如是观!”在潮音洞附近听僧人说观音搬家一事,张岱明显表示不信,差点笑出声来。这个态度显然走出了迷信。
张岱用“世人顽钝”描述人性的蒙昧:“村中夫妇说朝海,便菩萨与俱,偶失足一蹶,谓是菩萨推之,蹶而仆,又谓是菩萨掖之也。至舟中,失篙失楫,纤芥失错,必举以为菩萨祸福之验,故菩萨之赢也如响。”但是他客观承认了佛法的广大:“世人莫靳者囊橐,佛能出之;莫溺者贪淫,佛能除之;王法所不能至者妇女,佛能化之;圣贤所不能及者后世,佛能主之,故佛法大也。”
张岱的《观海》八首,与《海志》有意蕴共通的特色,但是,更倾向于从哲理与科学的意义上探索海洋。
海洋的起源:“望洋无可言,还想生海始”(其一),无法解释,就归因于神:“神功接混茫,四面何起止”。
海洋的体量:“黄河尚有曲,长江尚有里”(其二),海洋体量大到无极,无理,在海洋面前,“北溟有鲲鹏,至此成虫蚁”(其一)“海大素所钦,大至无此理”(其二)面对无法解释的海洋体量,“三教有圣人,低头都不语”(其二)。
海洋的动势:海洋与山体一样以天地为母体,“昔登泰山颠,群山如浪走。今在海中央,浪如山岳陡”(其三),如此巨大的动势,“势大谁收摄?全凭元气吞”(其五)“四塞苍茫气,孤天日夜浮”“浪欲移三岛,烟能冒九州”(其六)。
海洋的变化:“黄河无白日,大海无晓昏。河清犹可俟,海水只一浑。”(其四)——海洋恒定不变,只是浑然!
海洋的价值:“熬波能出素,炼汞自成铅。应怪木华赋,如何不道盐?”(其七)
海洋的生态:“其八”写道——
山松怯飓风,千年苦不大。茁蘗成槎牙,石肤恒露踝。
昔日到补陀,风来船似簸。此下有蛟龙,榜人戒勿唾。
《观海》写海洋的起源、体量、动势与变化,堪称“大处着眼”,是哲理之思诗;而写到价值与生态,提及泰山、普陀、海盐、海岛小松,又是“小处着手”,也是科学之思。
张岱写有普陀山志,叫《补陀志》,但是散佚不知所踪,也有学者认为就是《海志》。
今日,舟山是国家级新区和自贸试验区,拥有新中国最早一批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嵊泗列岛与普陀山,还被赋予海鲜之都、舟楫故里、休闲名城、海钓乐园的品牌。
倘若张岱在世,必将激情再记舟山之美。
作者单位: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